一三七
得知自己痛失人籍,楚在洲愣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他伸手——一手一個——推開湊過來的楚載舟和憨批系統,光着腳踩在地毯上,走到窗邊,直接推開了窗。
“你幹什麽?”
“跳下去看看我是不是還沒睡醒。”
兩人一個攔腰一個抱腿,把他抗回床上。
楚在洲樂了,用眼神示意系統開腔。
系統露出個讨好的笑,開始嘚啵嘚啵給他彙報情況。
距離封印邪神那天過去半個月,好在人類的韌性向來值得稱贊,哪怕突逢巨變,在國家的調控下,秩序也恢複得非常快。
再加上有個知道內情且行事靠譜的楚載舟指導系統打配合,連異能側的餘波都沒有掀起什麽波瀾。
當然,其中不免有添油加醋、誇大自己作用的地方,系統頂着楚博士似笑非笑的目光,堅強地說完全程。
——它現在是有主的統,才不慫呢!
楚在洲一覺醒來,恍若隔世,一時間不知道自己還需要操心什麽。
只是隐隐作痛的大腦,讓他依舊有種什麽都不想管的疲憊。
他揉了揉眉心,坐在床邊,喃喃道:“讓我緩緩。”
“不需要急,現實的事情我已經安排好了,倒是你,不如多睡一會,醒來就操心。”
與他相同的聲線在楚在洲身旁響起,一時間讓他覺得是自己心底傳來的。
楚載舟坐在他旁邊,自然地将手繞道他身後,給他壓了壓頭上的穴位。
楚在洲眯着眼,隔了半秒才反應過來,猛地往前一傾。
他側過頭,對上楚載舟的眼睛,後者眨了眨:“怎麽了?”
“沒……”楚在洲晃了晃腦袋,也不知道是在說突然閑下來還是別的,“只是有些不習慣。”
“扮演點”只是游戲最初的僞裝說辭,本質上是楚在洲在收集的信仰之力,也是他神力的根源。
随着靈魂碎片的回收,以及現實提供的力量,楚在洲的精神較之前還凝練了不少。
只不過他的身體還是普通人的水準,并沒有經過多少淬煉。
在床上一躺半個月,醒來還渾身舒暢,以系統那矽基生物的腦子肯定想不到給他按摩這一點,能這麽做的——
也就只有另一個自己。
楚在洲瞄了旁邊坐着的楚博士,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又不習慣地挪開視線。
“辛苦你了。”
“不辛苦,領導最辛苦。”
楚在洲嘴角一抽,別扭的情緒煙消雲散。
楚載舟問:“之後打算怎麽做?靈魂碎片不打算回收?”
“特別是路希那片,太久不歸位的話對你損耗很大,我可以幫你暫時控制封印,你趁機撤出來。”
這個時候,楚載舟倒是沒提自己。
畢竟他剛想狠一點,楚在洲就給他來了個更狠的,讓他現在都覺得心有餘悸。
他垂眸看着陷入沉思的楚在洲。
玩家的外表欺騙性很強,加上他習慣性僞裝自己,怎麽看都是個斯文冷淡的文弱青年。
然後楚載舟就回憶起了楚在洲平靜發瘋創死所有人的模樣。
事實上,他還真拿楚在洲沒辦法。
只能退而求其次,盡量讓後者的靈魂碎片湊近點。
“讓我想想。”
楚在洲剛醒,思維很鈍,暫時沒察覺另一個自己的心思。
他只是一想到自己提前蘇醒的原因就牙疼。
他還沒把馬甲都喚醒,主打就是先裝死。
但具體要怎麽做,他心裏更傾向于再觀察一下。
“現在安定下來了,補不補全靈魂其實也不重要。”
玩家手指無意識地點着旁邊的床單:“只要确保邪神的可控性,将封印局限在學院內部就可以了。”
“那其他馬甲?”
“繼續開着。”楚在洲道,“我還挺喜歡這個學院的。”
“你還真是喜歡給自己上難度。”楚載舟似笑非笑地道,“也不看看你現在臉色有多白。”
楚在洲手一揮,招出個鏡子。
楚載舟話語一頓,沒想到他還真看。
不料玩家盯了一會,突然道:“仔細看看,還是我比你帥。”
“噗嗤!”系統在旁邊聽着,沒忍住笑出了聲。
“……”楚載舟站起來,“我先走了。”
“別啊。”楚在洲連忙拽住他,“我還有些事情想問。”
他抿了抿唇:“路骞……還有俞小魚他們怎麽樣了?”
楚載舟瞥了系統一眼,後者玩起了床單上的流蘇,一副沒腦袋的傻樂模樣。
他回答:“污染雖然消散了,但路骞需要專人疏導,你不在的情況下,我不好把他接過來,暫時交托曙光看顧——
我沒讓系統去接觸他,以路骞對路希的執念,我擔心系統脫不開身。”
“至于俞家兄妹,你自己去看看?”楚載舟繼續道,“反正你醒了,還要去安一下現實的心,校·長·大·人。”
他咬字清晰地揶揄。
“……我知道。”
楚在洲緩緩閉上眼睛,意識蔓延開,逐漸喚醒一個個沉睡的馬甲。
時間逆流的副作用來得迅疾又兇猛,他只來得及将馬甲裝回學院,甚至沒來得及跟楚載舟和系統交代一句,就因劇痛陷入了昏迷。
此刻一看,馬甲們雖然被小精靈搬回了宿舍,但身上都快長草了。
那起來後的感覺,叫一個酸爽。
玩家又擡起頭,真心實意地對楚載舟說了句“謝謝”。
後者站在原地,用畢生經驗去思考這到底是不是某個屑又在陰謀什麽的前奏。
難道是記仇剛剛他那一句陰陽怪氣的“大人”?
旋即用“大學給舍友帶飯”的嚣張語氣道:“不客氣,這是爹應該做的。”
“……滾。”
呀,猜錯了。
楚載舟眨了眨眼睛,笑眯眯地出去遛彎了。
讓四肢僵化的馬甲恢複的最好方式,自然是活動起來。
只不過每個馬甲的身體素質不同,需求也不同。
楚在洲打算省點腦子。
他打了個哈欠,操控着馬甲們一晃一晃地到大禮堂前面的空地上。
他本人則是瞬移到禮堂二樓,翹着腿看上帝視角。
好家夥,走出了僵屍大軍的群魔亂舞的氣勢!
系統站在他旁邊,扒着透明窗戶喊“哇塞”,他咂咂嘴:“玩家,我還挺懷念跟你馬甲鬥嘴的樂趣的。”
“跟我不是一樣麽?”楚在洲有些難以理解。
“這哪能啊。”系統一個後仰,“那可是大型沉浸式劇本殺的快樂!”
他可太愛百變玩家了!
雖然他鬥嘴欺負江陵,會被玩家用其他馬甲找回場子,但他還是等于精神上贏了一次啊!
楚在洲并不理解這種“自我勝利”的精神。
系統:“不過,這集合起來是做什麽,要開直播了嗎?”
“不着急。”楚在洲從商城裏扯出道具,“先複健一下。”
系統:“?”
很快,學院的上空飄蕩起了歡快的音樂。
“第三套全國小學生廣播體操,七彩陽光,現在開始——噔噔噔~”*
系統:“??”
天空晴朗,花香彌漫,鬧騰起來足以捅破天的學院成員們,在陽光下蹦蹦跳跳,活動筋骨,活潑開朗極了。
這個場面不要太美。
系統保持着目瞪狗呆的撅屁股姿勢趴在玻璃上,眼睛瘋狂眨動。
截圖截圖!錄像錄像!
等跳完七彩陽光,再蹦跶個雛鷹起飛、舞動青春……
等楚在洲将自己從小到大的廣播操蹦了個遍,一個小時便過去了。
有些體質差的馬甲已經快趴下了,而武力派們甚至連熱身都算不上。
只能再額外加餐,約個架冷靜冷靜。
玩家從椅子上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看向系統。
“都錄下來了?”
系統猛地一抖,從玻璃上滑下去,小聲道:“沒,沒有!”
“嗯?”
“沒有‘都’!”他嚴肅地糾正道,“我精挑細選玩家最好的風采!”
“随便你。”楚在洲笑着擺擺手,“想發出去玩也無所謂,反正也不是丢我的臉,但稍微委婉一點,別把那些孩子給吓到了。”
學院消失多久,現實也就心慌多久,但直接介入正式的見面過于生硬,倒不如旁敲側擊……
反正校長又沒下去跳。(劃重點)
楚在洲又忍不住開始在腦海中射雕,但很快就回過神,不再深思。
他現在的精神還不穩定,楚博士的靈魂碎片與他相連,要是被察覺到他又耗心神,怕是還要被暗搓搓下套說一頓。
雖然跟自己鬥智鬥勇也挺好玩的,但萬一惹炸毛了就不好了。
“我這就去準備!”
系統興高采烈地答應下來,跟脾氣更好的楚博士相處久了,他膽子也肥了起來。
“怎麽委婉?”他問了一句,“要不先當作coser團建發?”
“也行。”楚在洲無所謂,“總之一點點讓他們接受我們活了就行。”
其實他也很好奇,不是直播的形式,影響和傳播力是否有太大差別。
系統看着他的表情,擠眉弄眼,嘴一快便禿嚕出去:“我明白了,玩家,你也想看樂子!”
楚在洲的動作一頓,朝他露出了微笑。
系統下意識噤聲,捂住了自己的嘴。
“傻孩子,瞎說什麽大實話呢。”
楚在洲拍了拍他的腦袋,頓了片刻,輕聲道,“辛苦了。”
系統眨了眨眼睛,條件反射抓住楚在洲的衣服,下一刻嘴巴不由自主地扁了。
他把自己埋進去,哇得一聲就哭了出來。
“嗚嗚嗚嗚嗚玩家你就是個混蛋,知道我有多害怕嗎?嗚我真的好怕……你不在了我要怎麽辦啊嗚嗚……”
“我真的好害怕……”
楚在洲拍了拍系統的背,心中輕嘆一聲,自行動開始後,系統便安靜了下來,不再插科打诨,生怕影響他的判斷。
這小東西的演技頗有他的風範,情緒隐藏在心底,配合時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連他都沒察覺到系統的不安。
現在想,他真的對不起好多人。
“不會了。”他溫和地道,“以後不會讓你害怕了。”
“尊嘟嗎?”系統哭得都快卡機了,但還是抽抽噎噎地道,“那我以後如果搞事……”
楚在洲語氣更溫和了:“寶貝,你再說一遍。”
系統:“嘤!”
雖然玩家沒有答應他的要求,但是他叫他寶貝哎!
系統傻樂着走了。
楚在洲搖搖頭,有些無奈。
在去現實之前,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邪神……
楚在洲的眼神恍惚了片刻。
其實到現在,他也沒有收斂“過去”的記憶,他害怕那過于漫長的回憶會沖淡他的人性,害怕屆時變得不像自己。
他就像是懷着一個使命的勇者,為了打敗大魔王而努力,但沒有人告訴他,打敗了大魔王後又要如何處理。
畢竟神明無法真正殺死。
哪怕碎成拼刀刀一般的渣渣。
但封印其實也有兩種情況。
一是跟楚載舟所說的那樣,後者可以幫他暫時控制封印的權柄,在罅隙間讓路希獨自脫身,徹底完成邪神的封印。
二是……以學院和他自身作為主體,讓封印的範圍彈性波動一點。
畢竟邪神的污染對他不起作用,他本身就是個污染源。
只不過權柄不同,他的收束能力比邪神強了太多,污染不會外洩而已。
如果在完全不了解邪神之前,楚在洲為了以絕後患會毫不猶豫選擇第一個方式,但現在,他承認他猶豫了。
“不要思慮太多,在洲。”楚博士的意識波動遠遠傳來,顯然是察覺到了他煩亂的心緒,“想做什麽就去做吧。”
“你不需要把所有的不安定因素都掌握在手中,有時候也要相信別人一點。”
“相信別人一點嗎?”楚在洲揉了揉眉心,低聲道,“知道了。”
他找了個陽光正好的地方閉上眼睛,意識緩緩下沉。
視角悄然分開,絲滑地流進沉睡的軀體,但與往常操控馬甲又不太一樣。
有些沉重。
楚在洲也從未真正見過封印內部的場景。
他費力地睜開眼,只覺得周圍似乎流淌着躁動的影子,陰暗綽綽的浮光不知從何而來,像是即将潛入深海的交界處,看不透徹。
黑暗,冰冷,空洞……
他仰躺在海中,被寂靜包裹,整個陷入了一種仿佛被壓力包裹的鈍感。
他慢慢地擡起手,觸碰到自己的臉頰,當溫熱光滑的皮膚與指尖摩擦,他才真正确定了自己的存在。
幾道銀光悄然閃爍,化作鎖鏈纏繞在他四肢上,阻止着他的大幅度動作。
楚在洲的動作一頓,內心狂奔過幾百只草泥馬。
不是,路希的固有屬性就那麽幾個,他怎麽次次都能撞槍口上?
他開始以為封印就是阿拉丁神燈那種裝罐罐啊!
被束縛的煩躁湧來,他下意識捂住額頭,視野被銀光擋住了大半,只能看到一片朦胧。
說起來……邪神呢?
空曠無聲的黑暗,只有細碎光影浮動,銀色的鎖鏈像是黏膩的蛛網,束縛着中央潔白的身影。
在路希蘇醒的那刻,邪神便感知到了。
青年銀色鬈發披散,他伸手遮在眼前,袖子沿着手臂随重力滑落,露出瘦削分明的腕骨。
他的嘴唇毫無血色,拉得平直,帶着一種疲倦冷漠的憊懶。
極致的黑白落于眼中,攝人心魄。
但祂一時間沒有出現。
半個月的沉澱思考,已經将當時熱血上頭的話語細細咀嚼磨碎,化作不明的情緒,落入心頭。
青年重傷昏迷的模樣還歷歷在目。
甚至說,有一刻,神明在懷疑,路希是否想以死在祂身旁以作為報複。
……又或者是用沉眠,給祂這永恒的刑期增上一道枷鎖。
一切都只是懷疑。
祂永遠玩不過這個騙子,以至于将自己都賠了個徹底。
神明不知自己是懷着什麽心态,将自己所剩不多的能量傾瀉而出,甚至沒報以多少希望。
但是青年還是醒了。
在對祂平時來說僅僅一隙但在路希身旁又格外漫長的半個月後。
那些惡意的揣測在瞬間煙消雲散,化作更猝不及防的複雜——帶着雀躍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