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紀太大了，即使晚年幸福安穩，子孫孝順，臉上的蒼老也暮氣也掩飾不了，眼睛深陷在眼窩之中，人有些瘦，滿臉皺紋，頭上的頭發掉了不少，稀稀疏疏的，可從她的目光一看就知道這是個豁達開朗的小老太。

石大柱嗓子有點哽得慌，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有說出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小心翼翼地走進去，慢吞吞挪到病床前，整個人都緊張又僵硬。

“翠、翠丫……”

病床上的小老太怔了一下，就這麽看着走到面前，局促低頭的晚輩。

石大柱叫完了之後更加緊張了，像是驚醒了一般連連擺手，“俺說錯了，俺說錯了，俺什麽都沒說！”

八十年了啊。

此時距離他離開家門八十年了啊，當年年輕的李翠丫，已經成了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

過了這麽多年，她的模樣早就變了，可是……可是……

這是他媳婦兒。

他肯定認得的，怎麽會不認識？

然而叫完了人，石大柱才想起來自己現在的身份是石雲端，不能讓太祖奶奶發現不對，不然老人家身體不好，容易受刺激，所以他試圖否認，說自己不小心說錯話了。

可是真正的石雲端是不會自稱俺的。

病床上的老人嘴角動了動，嗫嚅着開口，“……大柱？”

“俺不是，俺是您重重孫子石雲端！”

李翠丫聽到這話有點想笑，可又完全笑不出來。

這要不是那個死鬼就怪了。

見李翠丫冷靜又嘲笑的模樣，石大柱縮了縮肩膀，慢慢坐了下來，雙手乖巧地放在膝蓋上，也不說話，就這麽低頭看着李翠丫正在輸液的手。

“蘭兒，你先出去，我說會兒話。”

旁邊石雁歸的媳婦聞言，有些擔心地看了兩人一眼，不過最後還是出去了，病房的門一關，她立刻抓住孫子詢問到底怎麽回事。

人出去了，單人病房中值剩下石大柱還有李翠丫兩個人，石大柱頓時更加緊張了。

“你怎麽還這死樣子？”

“俺……”

“好了好了，怎麽回事？小雲呢？”

石大柱不敢辯解，只能說說到底怎麽回事，自己怎麽一睜開眼睛就出現在石雲端身體中，又到這裏多久了，最近做了些什麽事情，事無巨細，能說的都說了。

李翠丫就安靜地聽着。

她最喜歡石雲端這個小輩了。

因為他長得最像石大柱，石雁歸這個兒子還像。

石大柱擔心李翠丫會擔心石雲端的安全，說完了之後就趕緊說馬上就可以換回來，随後聲音有些發酸。

“……那個，那個，你對象呢？”

翠丫有孩子，後來肯定又找男人了，石大柱心中明白，就想知道對方是誰。

栓子？狗兒？還是誰？

翠丫都生病了，她對象也沒過來看看？

李翠丫多了解自己丈夫啊，過去了這麽多年都沒變，聞言立刻就知道他在想什麽了，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哪兒來的對象，我那個死鬼男人，早早丢下我跑了，說去打仗，就沒回來，誰知道他後來是不是發達了，嫌棄我，所以在外面又找了個相好。”

這話是李翠丫從前經常和兒子石雁歸說的。

她經常會罵那個陳世美，提到石大柱就罵他肯定是在外面發達了，所以不回來，找了別的女人，嫌棄他們娘兒倆。

可只有李翠丫自己知道，她倒是寧願石大柱在外面發達了，找了別的女人成了家，有了孩子，忘了老家還有她跟孩子，而不是已經沒了。

每次罵得時候，這何嘗不是祈禱呢，祈禱石大柱好好的，能在外面逍遙快活，至少證明他活得好好的啊。

“俺沒有……”

被李翠丫冤枉，石大柱有點委屈。

李翠丫已經是個百歲老人了，但是石大柱才不過二十多一點而已。

她當然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

李翠丫扭頭，不讓石大柱看到自己哽咽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氣扯開嗓子将石雁歸叫了進來。

八十歲的老爺子腿腳硬朗得很，一路小跑到親媽面前，小眼睛還忍不住往石大柱身上瞥。

他在外面已經知道怎麽回事了。

石父不知道自己曾爺爺叫什麽，可石雁歸卻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親爹名字。

來自幾十年前，自稱石大柱的同志。

“你當初走了半個月，我就發現有娃了，生下來後是個男娃，我就抱着他去找了村裏的先生，用幾個窩窩頭請先生取了名字，喏，就這個，跟你一個死樣子。”

“本來想取個聰明伶俐點的名字，結果先生卻取了個什麽雁歸，他叫石雁歸，我拉扯大的，人嘛，沒什麽出息，不過踏實。”

見石大柱看過來，小老頭石雁歸憨憨一笑，對親媽的嫌棄完全不以為意，“媽說了，我叫雁歸，就是說大雁南歸嘛。”

大雁南歸，離家的人也該回來了。

到底什麽意思，石大柱自然懂了，所以他只能憨笑，那笑容愣是和石雁歸重合了，李翠丫注意到這一幕，再次移開了眼睛。

至于石大柱的身份，石雁歸沒懷疑。

別人認不出來，但是他媽不可能不認識，他媽既然說是，那肯定就是了。

李翠丫盡量用平靜的口吻說着石大柱跟着路過的部隊離開家後發生的事情，這些年的變化，現在石家的情況等等，石大柱只在旁邊憨笑。

他沒想過。

也不知道自己還有兒子。

而現在看來，他和翠丫的兒子挺好的，對翠丫很孝順，不然翠丫的脾氣不可能這麽多年還沒變，但他同樣心疼李翠丫在那樣的年代，身邊沒個男人，一個人将孩子拉扯長大。

“翠丫，對不住啊。”

“有啥對不住的，你不走，鬼子打過來了，我跟娃兒都得死，你也就這點用處了。”

石雁歸：“……”

他娘的嘴巴真是一如既往地毒啊，可看親爹的模樣，石雁歸還是沒吱聲，挂着同款憨笑。

石大柱只是拉着李翠丫沒有紮針的那只手，慢慢摩挲着。

這雙手将他們的孩子養大了，如今幹枯得像是一層皮包裹着骨頭，皮膚上還有老人斑，真不好看，尤其在和石雲端這雙年輕的手相比。

“俺要是活着，俺肯定會回去找你跟娃兒的，不可能嫌棄翠丫。”

他既然沒回去，應該就是死在戰場上了。

李翠丫說不下去了。

“……知道了知道了，煩死了，要你回來幹嘛？找個好女人成家生子，兒子我一個人的，你別回來。”

回不來也沒關系，去找個好女人成家生子吧，可別死了啊。

石大柱不吱聲，态度卻堅持得很。

他別的事情聽媳婦的，這件事不行。

“翠丫，看到你好好的，俺當初出去打鬼子，果然是對的，你才是，咋也不找個男人，俺又不會惱你。”

酸是酸，但他真的不惱。

日子太苦了，一個女人帶着孩子就更苦了。

“那你咋不早點說，都過去幾十年了才說，又什麽用。”

“俺錯了。”

在見到李翠丫之前，石大柱完全不知道自己居然是和他後輩換了身體，而現在，他已經滿足了。

對，很滿足。

雖然他知道自己未來應該早就死了，不過即使如此他也滿足了，他媳婦，帶着他娃兒，還有他們的後輩，安安全全地生活在了這個國家，如今幸福得很。

真的很滿足很高興啊。

老天爺對他可真好，還讓他看到了這些。

李翠丫讓石雁歸将所有石家後輩全部叫了過來，病房容不下這麽多人，就讓人推着她到醫院下面的花壇邊，挨個給石大柱介紹那些人，不過并沒有告訴大家石大柱的身份。

重新回到病房，石大柱要走了。

離開之前，石大柱彎腰，抱住了床上蒼老的身體，“翠丫，俺回去了。”

“……嗯。”

等到石大柱離開病房，病房的門關上，李翠丫的眼淚終于下來了。

“這老家夥……”

石大柱回到夢中，恢複了他真正的模樣，與石雲端很像，不過卻要瘦很多，氣質相差也很大，臉上還帶着笑容。

他終于明白這位大人為什麽一定要他去見見醫院裏的人了，見過了之後他真的很高興。

未來果然很好很好啊。

如果這位沒有讓他過去見翠丫，他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媳婦活得好好的，他有個兒子，他們還兒孫滿堂了。

這位，是個很好的大人。

他現在真的感激。

【感謝您。】

作者有話說：

算是心血來潮的靈感小故事吧，希望大家喜歡，會很短，麽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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