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请小姐帮我写一封推荐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凯莉心中激起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日夜回荡。</p>
然而，紧随其后的并非预想中的旖旎或慌乱，而是一种冰冷的、被冒犯的刺痛。</p>
乌的坦荡，他那带着孤注一掷灼热的眼神，非但没有让她感到被珍视的甜蜜，反而像一根尖锐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伯爵小姐的骄傲。</p>
他凭什么？一个管家，一个依附于霍恩施泰因家族生存的仆人，竟敢如此直白、如此……放肆地宣称想要“推荐信”？还是这种几乎以命令般的口吻？</p>
更令她气愤的是，为什么想要的是“推荐信”？</p>
……</p>
几天后，当凯莉在整理父亲书房里积压的信件时，这是她最近烦躁不安时用来转移注意力的方式，一封署着陌生贵族纹章、却明确写着“致乌管家”的信件滑落出来。</p>
信封质地普通，火漆印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庄重。</p>
好奇心驱使下，她拆开了并非出于对隐私的尊重，而是源于一种掌控一切的本能，以及对那个从小就一直侍奉她的管家近来所有异常行为的探究。</p>
信的内容很简单，措辞礼貌而疏离。</p>
来自一位以严厉着称的边境伯，他需要一个经验丰富、沉稳可靠的管家协助管理他庞大的庄园和日益复杂的家族事务。</p>
信中提及，是经由“某位不便透露姓名但地位尊崇的阁下”推荐，对乌的能力和品格有所耳闻，并询问他是否有意于下月初前往面试。</p>
“推荐信”！</p>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凯莉的视网膜上。</p>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烧尽了所有残留的悸动和那点隐秘的得意。</p>
他想离开？他早就为自己铺好了后路！利用她？利用她这个伯爵小姐作为跳板，去攀附更高的枝头？</p>
被欺骗、被利用、被轻视的羞辱感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凯莉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p>
她攥着那封轻飘飘的信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p>
她猛地冲出书房，像一阵裹挟着冰雹的风暴，在走廊里疾行，目标明确地冲向宅邸的办公室。</p>
乌正在整理一些账目，听到急促而不寻常的脚步声，他抬起头。</p>
看到凯莉煞白的脸和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时，他眼中闪过一丝茫然。</p>
他站起身，刚想开口……</p>
“啪！”</p>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带着凯莉全部的怒火和屈辱，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掴在了乌的左脸上！</p>
力道之大，让乌毫无防备地趔趄了一步，头偏向一边。</p>
他束在脑后的浅金白发有几缕被震散，垂落下来，拂过他瞬间红肿起来的脸颊。</p>
时间仿佛凝固了。</p>
空气里只剩下凯莉急促的喘息声和乌沉默的呼吸声。</p>
凯莉的手心火辣辣地疼，心口却像被挖空了一块，又冷又痛。</p>
她看着乌白皙皮肤上迅速浮现的鲜红指印，看着他低垂的眼睫下那片浓重的阴影，看着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淡玫瑰色薄唇。</p>
他没有愤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抬手去触碰那火辣辣的伤处。</p>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头，重新站直身体，目光平静地迎向她，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莫名的哀伤。</p>
“滚出去。”凯莉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p>
“现在……别让我再看到你。”</p>
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凯莉几乎要窒息。</p>
最终，他只是微微颔首，动作依旧带着管家的标准仪态，却失去了所有温度。</p>
“如您所愿，小姐。”</p>
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p>
然后，他沉默地绕过她，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p>
从那一刻起，霍恩施泰因伯爵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冷战。</p>
乌的身影依旧无处不在，却又仿佛彻底隐形。</p>
他完美地履行着管家的职责，安排餐点、整理房间、管理仆人、处理府邸一切大小事务，效率无可挑剔。</p>
但他不再出现在凯莉日常活动的核心区域。当凯莉在餐厅用餐时，他绝不会亲自侍立一旁，只会由其他女仆代劳。</p>
当凯莉在花园散步时，他绝不会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p>
需要交接的事务，他会通过书面便条或委托其他仆人传达。</p>
他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致人偶，精准、高效、冰冷，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甚至连那标志性的、温和的微笑也从脸上彻底消失了。</p>
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深色管家制服，那头耀眼的金发依旧一丝不苟，但凯莉却觉得，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拒人千里的寒霜里。</p>
那道耳光留下的红痕早已消退，却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深不见底。</p>
凯莉起初被愤怒和屈辱支撑着，她告诉自己：</p>
走得好！一个心怀鬼胎、妄图攀附的管家，根本不值得她多看一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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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故意挑剔餐点，故意打乱行程，试图激怒他，打破他那令人恼火的平静。</p>
然而，无论她如何刁难，乌总能以一种近乎漠然的、程序化的方式完美解决，不给她任何发作的借口。</p>
他的沉默，他的疏离，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她，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失落。</p>
府邸变得空旷而冰冷。</p>
没有了他轻柔的脚步声，没有了他平稳的询问声，没有了他偶尔落在她发丝上专注的目光。</p>
曾经让她心跳失序的靠近，如今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p>
她开始失眠，在宽大冰冷的床上辗转反侧。白天强撑的高傲面具在夜晚碎裂，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虚和一种莫名的、啃噬心脏的钝痛。</p>
她拒绝承认那是思念，那只是……习惯了的东西被突然抽走的“不适”而已。</p>
她这样告诉自己。</p>
况且小时候每当自己任性至极之时，每次先低头的都是他……</p>
这一次肯定也没事的……</p>
……</p>
……</p>
……</p>
又是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p>
窗外呼啸的寒风拍打着古老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p>
凯莉在又一次被混乱的梦境惊醒后，烦躁地坐起身。</p>
梦境里交织着乌那双灼热的浅蓝眼睛、他单膝跪地剪断她裙摆的专注侧影、他耳尖通红的狼狈模样，还有最后他转身离去时那平静得令人心碎的背影……以及那记响亮的耳光声，反复回荡。</p>
胸口闷得发慌，喉咙干涩。</p>
她没有摇响床前的铃铛唤来女仆。</p>
她赤着脚，踩在冰冷光滑的橡木地板上，像一缕游魂般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p>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被她一把拉开。</p>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冬夜。没有月亮，只有几颗黯淡的星子倔强地钉在墨蓝色的天幕上。</p>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借着府邸门口几盏昏黄风灯微弱的光线，她看到地面上不知何时已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东西。</p>
下雪了。</p>
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攫住了她。</p>
她茫然地望着窗外沉寂的夜色，思绪纷乱如麻。</p>
愤怒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冷战和失眠中消耗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迷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p>
她到底在坚持什么？那份被践踏的骄傲？还是……她根本不敢去深究的、更深处的东西？</p>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府邸前庭，扫过那扇巨大的、沉重的铸铁雕花大门。</p>
突然，她的瞳孔猛地一缩！</p>
在那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在稀疏飘落的雪花中，一个熟悉得让她心脏骤停的身影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p>
乌！</p>
他不再是那身一丝不苟的管家制服。</p>
他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黑色毛皮长大衣，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修长，却也透着一股与这府邸格格不入的疏离感。</p>
一条深灰色的羊毛围巾随意地绕在颈间，遮住了小半张脸。</p>
他身旁的地上，放着两个看起来相当朴素的、深色的皮质行李箱。</p>
一辆由两匹健壮黑马拉着的、样式低调却结实的四轮马车，静静地停在不远处的车道上，车夫裹着厚厚的皮袄，缩在驭座上，耐心地等待着。</p>
马儿偶尔喷出白色的鼻息，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p>
他要走！</p>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般在凯莉脑海中炸响！所有的迷茫、疲惫、空虚瞬间被一种灭顶的恐慌和尖锐的疼痛所取代！</p>
比那记耳光之后更甚！他真的要离开！就在此刻！在这个寒冷的雪夜！悄无声息地！</p>
“不！”一声无声的尖叫在她心底嘶吼。</p>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p>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p>
她猛地转身，像离弦之箭般冲向房门！赤着的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毫无知觉。</p>
她甚至忘了披上外袍，忘了穿上鞋子，忘了自己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睡裙！</p>
她像疯了一样冲出房间，冲下盘旋的楼梯，冲过空旷冰冷、回荡着她急促脚步声和喘息声的长廊！</p>
“开门！开门！”她冲到厚重的前厅大门前，声音嘶哑地对着被惊醒、一脸惊愕的守夜老仆喊道。</p>
老仆被她披头散发、赤足单衣、状若疯狂的样子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拔开门闩。</p>
沉重的橡木大门被猛地拉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雪花瞬间灌了进来，吹得凯莉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长发在风中狂舞。她却不管不顾，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径直冲进了风雪弥漫的庭院！</p>
冰冷的雪粒打在脸上、颈上，如同细小的冰针，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睡裙，冻得她牙齿打颤。</p>
赤足踩在冰冷刺骨、覆盖着薄雪的鹅卵石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她什么都顾不上了！眼中只有那个即将走向马车的金色身影！</p>
“站住！！！”</p>
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那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凄厉，甚至盖过了呼啸的风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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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踏上马车踏板的身影猛地顿住了。</p>
乌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当看清那个赤着双脚、穿着单薄睡裙、长发凌乱地在风雪中狂舞、正不顾一切向他狂奔而来的身影时，他平静如深潭的浅蓝眸中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p>
震惊、慌乱、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深切的痛楚迅速掠过！</p>
“小姐！”他失声喊道，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惊慌。</p>
他立刻丢开手中的小提箱，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迎着凯莉冲了过去！</p>
几步之间，他已冲到凯莉面前。凯莉因为极度的寒冷和奔跑的脱力，脚步踉跄，几乎要摔倒。</p>
乌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了她冰冷颤抖的手臂。</p>
“您疯了吗！”</p>
他低吼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p>
他迅速解开自己身上那件带着体温的黑色羊毛长大衣，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它紧紧地裹在了凯莉身上，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p>
宽大的大衣瞬间隔绝了刺骨的寒风，残留着他的体温和那股熟悉的、干净的皂角与阳光混合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凯莉所有的感官。</p>
凯莉冻得嘴唇发紫，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却倔强地抬起头，如同深渊般的深蓝色明眸死死地盯着他，里面翻涌着愤怒、恐慌、不解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质问。</p>
她死死地抓住他大衣的前襟，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p>
“你要去哪？！”</p>
她嘶声质问，声音因为寒冷和激动而破碎不堪。</p>
“告诉我！你要去哪？！”</p>
风雪在他们之间呼啸盘旋，卷起地上的碎雪。</p>
冰冷的雪花落在乌金色的发梢上，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落在他裸露在围巾外的脖颈上。</p>
他低头看着她，看着她被冻得通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泪水，看着她紧紧抓着自己衣襟、指节泛白的手。</p>
那双清澈的浅蓝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痛苦、挣扎、怜惜、无奈，还有一丝……决绝。</p>
时间仿佛凝固了。</p>
只有风雪的呜咽和两人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庭院里交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