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祖孙相谈(2 / 2)

一队虎贲军卫士受命护卫东宫车驾返回兴福宫,而重揆端坐于轺车内,手里相比来时多了一柄画轴,画上正是那只振翼欲飞的白鹤。此刻他神情放松,轻抚画轴,大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不禁感叹:“天心,不可测。”

正当轺车载着重揆渐渐远去时,务本楼内鼾声骤停,皇帝猛然撑开两睑,双手擎在榻上坐起,颇有些费力,一旁的年长内官急忙上前搀扶,劝慰说:“夜已深,陛下早些歇息。”皇帝没有听从,反而喘着粗气缓缓开口:“王监,你说,太孙带着初封郡王时获赐的金带,他是在警示自己,还是警示朕?”

皇帝所问之人名唤王恩,现任长秋少监、直阁将军,当今天子尚为太子时就已侍奉在侧,迄今四十余载,圣宠之隆,宫中无人可与之比肩。饶是如此,王恩也不敢轻易答话,他虽是宠宦,但不是佞臣。见王恩不作答,皇帝又问道:“朕赐他,他不要,难道他想自己争到那条玉带吗?”王恩不再缄默,连忙答道:“陛下,太孙殿下素来仁孝,岂会有此念。殿下自言失察,想必因此自责太甚,才不敢在陛下面前露出玉带。用金带,是殿下在负荆请罪啊,陛下!”

“也对,也对,他总是如此谨小慎微。”

皇帝目光忽而凝滞,像是自言自语:“他既然担不起储君的责任,不如遂他所愿,收回那条玉带。”

“陛下,国家大事本非老奴所能议论,但老奴衣食皆蒙天家厚恩,惟有一心侍主而已。属官狂言,本非太孙所愿,纵有失察,也非大过,陛下当重国本,万不可让天下惊骇!”

皇帝瞧着这位服侍自己四十余年的老仆跪伏在地,竭力为太孙辩解,无奈叹息:“当年你也为太子说过情,可结果呢?朕一手带大的儿孙,尚且读不懂他们的心思,何况你呢?”

“陛下,老奴也是守着太孙长大的人,熟悉太孙品行,此事必有奸人作梗,与太孙无涉。”

“哪怕与他无关,朕今日的宽纵也定会引出祸端。”

是夜,皇帝独坐床榻,不时扼腕,唯有王恩侍立天子之侧,寸步不离。

翌日深夜,兴福宫中不当值的宫人多已睡下。南熏殿内,一盘蒸豚肩细切配蒜酱、一块炙羊肋、一钵煨鹿尾、一碟醋芹、一簋荠菜羹、四枚蒸饼满满当当地铺在食案上,重揆对着一支青灯,握着一双牙箸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那碟醋芹。

一道倩影闪入殿内,径直跃到食案前。“禀殿下,奴……”不等说完,重揆抬手指向食案,那女子拿起一只银匙准备探向鹿尾,却被太孙制止:“不必,孤已用过,余下的赏你。”女子拜谢,从怀中抽出一对竹箸,奔向一案残羹冷炙。只见竹箸上下翻飞似惊鸿乱舞,又见女子两颊鼓动如牛羊嚼草,风卷残云般湮没了一众吃食,继而放下竹箸,双手抓起羊肋饿狼饥虎似地啃食,再捧起荠菜羹猛饮。重揆盯着这幅吃相甚感有趣,凑到青灯下仔细观瞧,灯影摇曳中露出一副朱颜,虽不出众但也算俏丽,瞧久了竟有些楚楚动人,正是那日的侍读宫人。宫人知道太孙正盯着自己也未掩饰,反倒放肆地吮起指尖上的羊油。

“幼禾。”见食案已被一扫而空,重揆轻唤了那宫人一声,“可吃饱了?”那叫幼禾的宫人双目灵动,吮净指尖反问道:“殿下,可还有蒸饼?”

重揆无奈,故作嗔怒:“你只管说要紧事。”

幼禾不急不忙,先取出一张方巾擦干嘴角油渍,又用袖口拭净竹箸后藏入怀中,遂即向重揆报知其探听之事。

“禀殿下,赵常离确系文昌三年以明经入仕,河阳寒门出身,家世清白,年逾四十且才庸德薄,数年间皆任卑官,去岁夏间向礼部侍郎韩凤使了一笔贿赂得以转任东宫。事发当日,赵常离赴工部呈送公文,恰巧遇到两名旧时同僚,三人相约到崇仁坊丰惠楼宴饮,席间吐出那番狂言。赵常离三人邻桌有一位京尹下属县尉,闻言当即将三人拿下。”

“果真是韩凤?”

“是。”

重揆轻挑灯捻,继续问:“北巡呢,探查到什么?”

“奴婢无能,未能探知一二,但省部间似乎无人事先知悉,像是陛下一时起意。”

“一时起意?”重揆深知皇帝行事不会如此莽撞,难道真是由赵离常逆案引发,可原因呢?身涉逆案反而得到北巡殊荣,皇帝究竟是何用意?重揆不知,内心徒增忧惧。

“罢了,孤乏了。”听完探报,重揆让幼禾退下休息,独自返回内室就寝。

幼禾收拾了食案,端着一众碗碟望向寝殿深处,终是欲言又止,躬身施礼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