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动物来比喻的话,大概像是三只乌鸦在聚会,只是其中一只乌鸦的脑袋是红色的。
“你在看什么呢?”
身后传来了阿柴的声音。
爱丽丝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把后面的幕布重新拉好。
“又在看台下的观众吗?”阿柴笑道,“你再怎么看也不会跟他们一样的,爱丽丝。我们已经没办法离开这个马戏团了,为什么不干脆接受命运呢?”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爱丽丝摇摇头。
“又装傻!”阿柴无奈地叹口气,“我看你早上情绪不太好,就把之前的对话跟金丽丽说了一遍,然后我才发现问题出在哪。”
爱丽丝没有说话。
“很抱歉我早上说‘承受悲哀是你该做的事’这句话,没有人是生来就该承受悲哀的。”阿柴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团长经常用来泡咖啡的方糖,“你要不要试试我的角色呢,如果你担心演不好的话,我可以把我的剧本给你看。”
爱丽丝惊异地瞪大双眼:“这……真的吗?这怎么行呢……”
他高兴得双膝双手都开始发抖了,嘴巴嗫嚅了半天,也说不上什么话。
“等下金丽丽上台唱完儿歌,你就该上场了,好好表现,可千万别把故事往后演啊!”阿柴将自己的剧本交到爱丽丝的手上,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回到后台去了。
外面的音乐慢慢停息,金丽丽的高跟鞋在台子上发出了有规律的啪嗒啪嗒的响声,紧接着是一阵流畅的钢琴声响起。
“金色的阳光洒满房间凝望,鲜红的花香充盈眼中希望,这是我最希望去到的地方,是我梦中最美丽的幻想。”
“我不想离开这片土地陷入迷茫,我不想离开家人朋友四处飘荡,我不想活着不属于我的人生,胸膛里跳动着不属于我的心脏。”
“我在希望的路上尽情地奔跑,他们说我不该奢求这种欲望,我的天空从此压低不再明亮,身体蜷缩在这一片狭窄衣裳。”
“再见吧,再见吧,我的家啊!再见吧,再见吧,我的梦啊!我要去我最最希望的地方,我要替换我乱七八糟的心脏。”
“我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吗,我应该好好读书不再乱跑吗,我后悔没有好好听你的话,把我自己送进这一片马戏团的天堂。”
每次听到这首歌,爱丽丝都会哭,这就是为什么他从不喜欢听金丽丽唱歌。
她确实是马戏团里最美丽的夜莺小姐,可这夜莺小姐的美丽歌喉,总是能让当时还年幼的他嚎啕大哭。
他今年可就二十岁了,已经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大孩子了,怎么能像以前一样扯着嗓子哭呢?
可是眼睛里总有热得烫眼睛的眼泪流出来。
他摘下小丑帽,往眼睛上擦了擦。
“孩子们,这首歌告诉了我们一个什么道理呀?”台上的金丽丽笑着朝观众席上的孩子们挥手。
“要听妈妈的话,不要到处乱跑!”
爱丽丝留意过的那道尖利的女声率先响起,然后是孩子们一齐的喝应:
“要听妈妈的话,不要到处乱跑!”
“要听妈妈的话,不要到处乱跑……”
爱丽丝自己也跟着孩子们一起念。说完这句话之后,一种难以言说的,已经失去了很久的感觉又再次回来了。
不愧是金丽丽,她的声音总是那么动人。
爱丽丝整理着拉夫领上的紫色蝴蝶结,这是他为了阿柴的节目特意换的,还把自己原本应该涂上油彩的黑鼻头换上了圆形的红鼻头。
“接下来有请——欢乐小丑上场!”
“耶——!”台下的孩子们爆发出了一阵阵高兴的欢呼声。
爱丽丝赶紧走到舞台边上,大号的声音一响,他直接就踏着欢快的步子登上了舞台。
“孩子们!晚上好吗?”爱丽丝在台上高声地呼喊,他的眼睛高兴得眯成了一条线,似乎孩子们的兴奋和快乐正顺着他颀长的双腿,像被植物的根茎吸收一样,一股脑地全部都流进了他此时热烈无比的心脏。
这突然出现的大高个跟宣传图片里的欢乐小丑完全不一样,有的家长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孩子们的欢呼声也渐渐地停了下来。
“好高!芜湖!”只有台下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在兴奋地欢呼和鼓掌,台下其他人的神色都变得异常起来,在这一片寂静的衬托下,这一个人的欢呼也开始变得显眼刺耳。
这可是成人节目猎奇频道才会上台的悲伤小丑,怎么会在儿童节目的时候就上台呢?
“孩子们,我是你们的新快乐小丑爱丽丝,接下来,我要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爱丽丝尽量压抑住内心的紧张,直接抬起一只脚原地转了一圈,翻飞的披风在空中划出好看的波浪形纹路,带着一种轻快的感觉。他旋转的样子,就像一支细杆的竹蜻蜓,好像下一秒就会被气流推着飞起来。
他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张过。悲伤小丑表演的默剧是不需要说话的,但快乐小丑却总是要说话来逗孩子们开心。
“在不算久的一段时间之前——”爱丽丝顺着音乐的鼓点开始踏步,台子上开始转换背景板,一块块画着米色、浅粉色和淡蓝色的背景板,带着窗户、木门和满是娃娃的柜子缓缓升起。
小孩子们似乎很快就被这种缤纷靓丽的色彩吸引了,他们的眼睛都注视着台上的小丑,开始期待这个新的欢乐小丑说出的故事。
“有一个活泼却十分娇气的小男孩,在家里发脾气。”
爱丽丝举起自己的双手,紧紧地握拳,然后开始上下挥动,眉头直接皱了起来,那副模样确实很滑稽,台下发出了一小阵轻笑。
“妈妈,你做的饭太难吃了,我要离开这个家,我要到外面去闯荡!”
爱丽丝说完这句,又站到舞台的另一边去,拿起地上的一块粉色的围裙,围在自己的腰上,然后发出又细又绵软的声音,听起来真像个女人:“可是,我亲爱的孩子,你现在还太小了,现在出门去,你没有办法保护自己啊!”
台下的孩子们听得入了神,带孩子的父母们似乎也开始对这个故事感兴趣了。
爱丽丝扔下围裙,又站回了原来的地方,抬起头来,那模样多么趾高气扬:“不要小瞧任何人,哪怕是你的儿子,妈妈!我已经可以打败街对面的大孩子,就连大人也开始害怕我,我完全可以保护我自己!”
他又到另一端捡起地上的围裙:“可是,孩子,你要出去做什么呢,你什么时候回来呢?你连衣服都不会自己洗,要是就这么出远门去,我可怎么放心呢?”
“我要去当英勇的骑士,去拯救痛苦的人民,然后把公主带回来!”爱丽丝本想高高举起之前别在腰间的道具剑,但一下子却没有抽出来,他一着急,又连扯带拽,都快要把腰带拽坏了,这才抽出了长剑,狼狈地朝自己的斜上方高高举起。
这一幕的效果很不错,台下的观众们都被这倒霉的动作给逗乐了。
爱丽丝一看台下的观众们开始笑,自己也不再为刚刚的小失误懊恼了,也高兴地笑了起来。
幕布拉下,很快就要换下一场了。
爱丽丝高兴地跑下台,准备拿下一场的道具,却看见团长就站在楼梯旁,一脸阴沉地盯着自己。
一种寒冷的感觉顺着脊梁爬了上来,爱丽丝的笑脸僵住了,他的身体好像已经不能动弹,刚刚快乐的感觉,就像过眼云烟一样变得格外模糊和不真实,最终终于在团长的狂风之下,被全部吹散了。
他呆愣在原地,手足无措,或许应该先解释,还是先上台完成表演?他的脑子开始混乱了。
团长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地盯着他。
就像六岁时,他被马戏团的人摁着签下了一份不认识字的合同时一样。
那两年里,他的生命中每天都被这样的眼神盯着,像毒蛇一样紧紧地咬着他,往他的皮肉里喷出带酸的毒液,折磨得他不敢笑也不敢哭,然后慢慢地把硬骨头给全部融掉……
随着音乐的再次响起,爱丽丝的脚底下好像生了钉子一样刺痛。他想往前走,但恐惧又让他被迫定在原地。
幕布被彻底拉开,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最后,爱丽丝还是虚着步子走到楼梯旁边,那往下的阶梯似乎正通往漆黑一片的地狱。
他拿起了放在旁边桌子上的道具,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台上走去,但是每一步都像是在脚上绑满了沉重的岩石,被重重地抬起来,又不得不轻轻地落下去,步子一旦重一点,就会连带着木地板腐朽的吱呀声,被以为是在故意发脾气。
回到台上之后,伴随着欢快的音乐,他的思绪就像那被驱散的兴奋和欢乐一样,已经变成了一潭死水,再也掀不起一丝涟漪。
他艰难地抬起嘴角,挤出了一个变形的笑容,说出的第一句话也跑了调,变得尖锐又怪异。
他知道他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