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像依旧纹丝不动。一个人为深爱之人所做之事也不过于此了,若他想拯救星儿,又准备好了什么代价?他在这一刻突然有些嫉妒姬宫湦,那个敢爱敢恨敢舍敢离的气度,正是他心之向往。
“后来呢?我是说姬宫湦。”禅噤说道。
“老八,该换药了,”周震有意岔开话题,把眼神从黑暗的角落拉回到禅噤身上,继续说道:“小禅,你想不想自己看一下伤口,着实非同小可。”
周兑一脸不忍地把裹在禅噤身上的麻布剥开,边清除残存药膏,边口中碎碎念着老五的无情。老九那孩子已经是历经坎坷,没想到他的亲儿子竟还要承受如此不公,实在是令人心痛。虽是不忍,老顽童却还是搬来了两面硕大的铜镜,相对而立。
周震拉着禅噤的胳膊一同站起身,将他轻轻推入铜镜之间,示意他自己去看。
禅噤一脸不解地回头,却在看向铜镜的那一刹那,顿时恍然大悟。他看到那道伤口就像一片巨大的合欢树叶,横亘在他的背上,同时脑海中回荡起寒若问他的话“你是湦吗”。
原来他是湦,而她便是星了。
周兑看到禅噤眉头紧锁,赶紧将他从铜镜中间拉出来,按在凳子上,重新在伤口涂上药裹上麻布,将这个远古的诅咒封入黑暗之中。
“所以他……我会怎么样?”禅噤知道真相后并没有伤心,反倒释然了,仿佛刹那间在喉之鲠、胸中块垒统统烟消云散。然而曾经为她所做的一切依然无法弥补“红颜祸水一笑误国”对她产生的伤害,所以此生的相聚或许是冥冥中的安排,让他可以为她付出所有,以减轻历史中负罪感。
“孩子,你多大了?”
“十八。”
“折寿诀可曾练过?”
“无心诀尽已了然于胸。”
“我先说说曾经的你吧!纵然历史对周幽王姬宫湦的评价不高,但其实也不必太多苛责,毕竟他那时候也才二十四岁,正是用情至深的年纪。我无法想象他当时内心的纷争思索,但他能够独自逃生却没有,反而压上了全部身家,这就已经超越很多人了。”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他山之石,也可以攻城。冰火续命法则和无心诀毕竟是其他小世界的舶来之物,自有其诡邪之处。无心诀的症兆你已知晓,而冰火续命法则更为邪门,只恐怕你无论如何转世轮回,都迈不过二十四岁生命的门槛。”周震停顿了一下,留意了一下禅噤的反应——平平淡淡,毫无波澜——便继续说道:“另外还有更糟的情况,如果折寿诀确有其事,那你所剩时日只会更短。不过这也只是推测。”
“折寿诀折三年之寿,换经脉大畅周天,功力一日千里,确有其事。如此说来,我恐怕只余不足三年的时间了。”禅噤突然开怀大笑:“了却父亲毕生愿,重见母亲还世间,得师之恩报师仇,曾经故友各相安,拨云撩雾,终见星辰,人生足矣,何需留恋。只是天一大师不能孝,孙子千越不能爱,算是憾事,只能等下个二十年再续了,如果还有下一个的话。”
“其实还有解救之法。”
“不要说!”禅噤转头看着周震,严肃凝重地说道:“前辈,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这件事情千万别让寒若知道,就这样挺好。他日我不幸故去,她也就放下过往迎接新生了。”
“谈何容易,这一世她尚可以化作星辰入你梦想,来世又岂会毫无牵绊,你们这一场缘分还远未结束啊!”周震心中怅然,活了几千年,从没有像此刻这般煎熬,如鲠在喉,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便他日再说吧!”
周震无奈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朝禅噤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去了。周震不忍心看他,虽然他的心中可能也容纳不了悲伤,但只是一个背影就如同背负昆仑山一般的沉重。
“还有,无心诀这门功夫,并不是黄帝所创,据我所知是龙族私下相传,待你伤愈便去东海碰碰运气吧,此地便不留你们了。”周震说完便回过头去,双手撑在桌上,身体颤抖不已。
寒若房中,两人仍是无言。外面的风似乎小了一些,已经没有呼啸怒号摧枯拉朽的动静,但仍可以听到哗哗啦啦的沙尘飞舞拍打的声音。这种恰如其分的乐章刚好缓解了屋内凝重沉默的氛围,纵使两人一夜无言也不会觉得尴尬。
“周震前辈说,风声边界或可通过残余龙气,存在很长时间,然后这满山龙气便尽归东海了。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了。”禅噤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没有,我只是感慨,人生在世,求一个平静安稳而已,而这个最简单普通的生活,在我这里却难如登天。”
禅噤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寒若说的东西他也无法给予,至少目前的他冷若草木、酷若冰霜,又如何馈赠温暖。他想起周震的话,或许去龙族解了无心诀的情殇,会是另一番的景象。
“寒若,你想不想去龙族领地看看?权当散心了。”
“你是说,去东海?”
“嗯,你也是龙族后裔,或许在那里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师兄,我当然想去,不过要与你一起。”寒若突然间满面愁容尽去,重新对生活抬起了笑脸,她欢喜地说道:“这个想法在我心中盘桓良久,没想到你能主动提出来,也不枉我们师兄妹一场,算是有几分默契了。”
寒若没有提到的是,其实她并不是为了追宗溯源才想去东海,而是因为她觉得禅噤有必要去重走一下父母走过的路,听一下他们的故事,感受不同的生活,这样或许会慢慢疗愈他的情殇。但禅噤目前的状态可能无法切身体会,所以也无需多言,只要二人同行,无论何方,寒若突然开始相信一切开始变得美好起来。
约已定,再无言,子时至,心痛不招自来。
只是感觉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柔和,两人互相对视着,仿佛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微蹙的眉头,细细的汗珠,伏于床边,嘴角上扬。
这是痛并快乐着的人生写照,这是多一人承担的痛苦减半。这一个时辰是真正心意相通的时刻,那些痛那些悸动,仿佛系于心头的一根线,骚动着那个千年而来的她,也牵扯着那个轮回已久的他。纵使相逢亦不识,如隔世,已隔世,待痛过,至于一心,卿便是我,我亦随行,就这样,沉沉睡去,各入梦中。
接下来的一个月,寒若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她拉着禅噤一户接一户的串门,与每一个人闲聊,向每一个请求伸出援手,她几乎熟悉了这里的每一个人,就像她从小便在这里长大一般。而禅噤却还是看每个人都一样,他唯一叫得出名字的就只有蛮头了。
虽然这些都只是暂时的,但寒若却很享受这样的日子,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她发现,其实自己会的还挺多,而不仅仅是一把风雪寒斩尽天下妖而已。她的女工精妙绝伦,她的厨艺亦是超凡,她的琴画更是一绝。
她最开心的是,当地人都喊她“小雀儿”,说她活脱脱地是另一个金雀。在寒若与别人闲聊的时候,经常会说起单风一行的往事。寒若不时地用余光瞥向禅噤,看他作何反应,然而禅噤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怔怔地看着寒若的脸,目不转睛。他的眼眸里似乎有一颗星星,柔光乍泄,流淌如水,满载幸福的小舟飘飘荡荡而来,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美好。
禅噤突然想到,其实永远留在这里也挺好,虽然他的永远可能并不远。纵使他像一个过客,但寒若却可以成为常客。此地荒凉,却是心之所安。但他故去以后呢?他这种状态无法给寒若任何一个交代或是哪怕一句最简单的嘱托。或许他应该悄悄地走,不留一言,寒若应该会很快忘了他吧!但周震会不会把那些事情告诉寒若,让她徒留一世伤悲?也许灭口也是一种选择。
禅噤越想越乱,情感将他的思想也一并带走,让他只能承受直来直往。他低垂的眼睑猛然睁起,正对上寒若关切的目光,脑海中的所有声音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唯一坚定的想法。
“我伤已好,明天我们便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