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黑白二道(1 / 2)

江湖义气、义薄云天、义不容辞、两胁插刀、肝胆相照等等这些骗人的说辞鬼话,骗骗小孩子还可以,然而对于一名以杀为生、身不由己的杀手来说,却是从来懒得去理会这些的,也离这些道貌岸然的说辞太过遥远。

更何况,他与她不过是偶然于浊水中相遇的浮萍,她又怎么可能只因为他曾经在联手对付宋问玉之时受伤而坚持要救他。

所以燕小山并不相信高樱所谓的“讲一点点义气”。

可是高樱已经懒得浪费时间跟他解释争辩了,她又抬头望了一眼天色,说:“时候不早了,你自己保重。”

燕小山倚靠在树干上,忽然伸出手,拉了拉她的衣襟。

高樱微微一怔,问:“你还有问题?”

燕小山犹豫半晌,说:“有一件事我忘了说。“

“什么事?“

“如果我说,今晚我中毒昏迷不醒的这一段时间,是我差不多这十五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你会不会觉得不可思议?”

高樱不假思索说:“我相信。”

燕小山惊讶问:“你也中过毒?”

她点点头,说:“那一次我以为我绝对死定了,幸好最后组织给我的解药起了作用,把我又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她低下头望着燕小山,停顿片刻,又说:“当时我一个人在一条无人的巷子里躺了将近一天,昏迷了很久,随便哪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人走过来,都可以提剑把我杀了,然而回想起来,那却是我这辈子睡得最安稳最舒服的一个觉。”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发了高烧的孩子,吃过了药,然后慢慢一点点退烧,虽然身子还是烧得厉害,却越睡越沉,越睡越安稳,等到一觉醒过来,天地一片清明,烧已经完全退了。

——可是有一件事她并没有说出来,那一次她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虽击毙了目标人物,最后关头也误中了对方的毒镖。她在奔逃的半路中,身体越来越不受支唤,神志越来越模糊,最后跑进了一条巷子里,几乎已经不醒人事。

——就在这时,一个路过的乞丐出现了,先是蹲在不远的地方观察着她,后面却看着左右无人,狞笑着走上来动手动脚,居然想要趁着她在昏迷状态中猥亵她。

——她疯狂挣扎、反抗,又撕又咬,才最终把那名乞丐吓跑了。

——当时她真的是很困很困,又困又冷,又冷又饿,像一条死狗趴在地上,脑袋像铅一般沉重,只觉得全身无比的疲倦,真的很想就这样子好好睡过去,可是潜意识里又担心那名乞丐再度悄悄返回,只能用力咬着自己手臂的肌肉,咬得血肉模糊,拼了命让自己不要真的睡着。

——所以那一次,她根本就没有真正睡过去。

——然而她也不是完全在撒谎,因为她知道,倘若那一次旁边有个可靠的人守护着她,就像她这一次守护着燕小山,让她彻底放弃抵御,让她任凭毒气在体内肆意发作攻击,让她不用提心吊胆安安静静地睡一觉,那她一定会好好睡一次这辈子最安稳最舒服的觉。

——自此以后,每次行动之前她都要精心乔装改扮身份,不是怕别人认出自己,也不是为了方便行事,而是为了避免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

——每当想起那名乞丐那张丑恶肮脏的嘴脸,那一脸狰狞的笑,那一双脏兮兮的手,她至今仍会忍不住全身发颤想要呕吐。

——她的女性身份虽然有利于自己开展行动,在发生意外时却极不利于保护自己,特别是在自身失去意识的状态下。

燕小山当然听不出她在撒谎,可是他完全可以想像,一个中了剧毒陷入昏迷状态的人,独自一人默默疗伤的样子。

他虽然是第一次中毒,却多次受伤,尤其是那一次刺杀江西巡抚朱大人,后背受了朱大人贴身保卫“无敌神锤”关东怒重重一击,肝脏碎裂,呕血半斗。那次重伤,他足足养了两年才惨淡恢复,但是以往拼杀时身上那些受过伤的部位,那些似乎痊愈又隐隐作痛的旧患隐疾,却还是时常会在午夜时分如锥刺骨般将他疼醒,让他彻夜难眠。

高樱说:“像我们这种人,最大的痛苦就是我们都太清醒了。只要我们还不想死,就要无时不刻保持清醒,因此,好好睡一觉通常就是我们最大的奢求。”

燕小山说:“一名合格的杀手,当然要时刻保持清醒。”

“是的。”高樱问:“你突然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想跟你说一声谢谢。”燕小山说:“如果不说,以后就来不及了。”

高樱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来不及?你担心我走了再也不回来,还是担心我拿不到解药?”

“如果你去了,就真的回不来了。”

“你就这么对我没有信心?”

燕小山沉默着,良久说:“其实你比我更清楚,你去了非但拿不到解药,还会白白送死。”

高樱说:“不到最后一刻,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何况三大高手尚未回来,富贵王身边除了如意和柳无双,并无其他高手,我并非完全没有机会。”

燕小山说:“如果我没有中毒,你我联手出击,或许还有一分希望,但剩下你一个人,这个机会已经等于零。”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出城。”他说:“趁着三大高手尚未赶回,你还有机会出城。”

“不管你的死活,独自出城?”

“我的死活不重要。”

高樱笑了笑,蹲下身子,细细端详着他。

他的另一撇假胡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掉了,嘴唇毫无血色,苍白的脸孔略带着一层奇异的铅灰色,就像是死亡的颜色,额角沁出细沙般的汗珠,眉头由于伤口毒性发作不断抽痛而微微蹙起,眉毛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依旧平静如水,似乎早已看淡了生死。

“你的死活确实不太重要,可是我自己的死活还是很重要的。”她嘴角的笑意慢慢好像开成了一朵花,说:“我曾经说过,如果不能拿下富贵王,我纵算安然无恙离开长安,回去了组织也不会放过我。”

“你可以不回去。”

“不回去我又能去哪里?”她问:“你是要我逃走吗?”

“天大地大,只要你不回去,你的组织未必能找到你。”

“你还记得我还跟你说过,我的组织精通天下武林各门各派各种毒药吗?”

“那又如何?”

“我们这个组织的人,除了回到岸上执行任务之外,平时一直生活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海岛上。这个海岛远离陆地,岛上淡水奇缺,唯一一口可以饮用的井里却含有一种无色无味的沼毒,饮用过这种水之后,每隔三个月,便一定要服用一枚组织特别调制也无人知其配方的解药,倘若过时未服,不出数日,便会全身发黑溃烂而死。”

她侧过脸不再看他,眼里似乎浮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似是触动了她心底下某个不愿去回想也不愿去面对的地方,半晌低声说:“出来之前,我刚服用过解药,离下一次大概还有两个月零五天,所以要是不回去,我的性命最多就只剩下两个月多一点。”

燕小山心头一凉,终于明白她为何一直强调没有退路,强调绝不能违背组织的命令,甚至在行刺失败、事态生变、明知刺杀富贵王已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情况下,仍然坚持不出城。

“除了你的组织,没有人有这种解药?”

“没有。”高樱说:“我听年纪比我大一些的人说过,曾经有一位姐姐趁着出来执行任务,偷偷找了一位专解天下奇毒的神医,但神医尝试了多道解毒配方,仍然束手无策,最终时间一到便毒发身亡。”

——无疑这种所谓的解药,便是组织控制她们的最有效手段之一。说不定井水里的所谓沼毒,也是组织特意添加进去的。

——组织通过沼毒和解药操纵她们的性命,从肉体上迫使她们对组织保持百分之一百的忠诚,又刻意安排她们生活居住在一个远离陆地的海岛上,让她们少涉世事,基本不与外面人员接触,从心灵上隔绝了外界的困惑干扰。

——这名姑奶奶究竟是什么人,究竟要有多么恶毒可怕,才能想出如此无耻卑劣毫无人性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