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初假扮卖馄饨的老者,只是因为老年人的样子更不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可是她一时间却忘记了,江湖上根本就没有年纪这么老的杀手,别人一旦知道她的身份,就猜到这不是她的真正面目。
她喃喃地说:“这一点,我还真是忽略了。”
——那么那些年老的杀手到哪里去了?难道杀手都是不会老的吗?
——是杀手不会老,还是根本就没办法活到这么老?
她呆呆看着燕小山,忽然感到有些心酸。
——当一名杀手的年纪逐渐上来之后,是该退隐还是继续拼杀?
——当你的反应开始有一点点迟缓,你的眼光开始有一点点没那么敏锐,你的手开始有一点点没那么稳,究竟是你取别人的命,还是别人取你的命?
她忽然又想起,自己的年纪虽然不算很大,但是也已经老大不小了。
她今年二十七。
她的身段依旧很灵活很柔软,她的反应依旧足够敏捷,她对每件事情的判断依旧足够准确,她每次从手里射出的银针依旧足够迅速,她依旧可以列入组织最顶尖的十名杀手之内。
可是最近,她开始失眠,她开始需要喝一点酒才能睡得着,她的左边小腿半年多来时不时有点发麻,而她的膝盖经常发酸,胸口发闷,她几年前执行任务时落下的内伤,尽管似乎早已痊愈,但每逢这种阴雨天总会有些隐隐作痛。
倘若她出生在一个普通人家,也许到了这个年龄,已经是一群孩子的妈了,但无论如何,她还可以算是一个年青女子,再不济也是一名年轻少妇,然而在她的组织里,她却几乎已是年纪最大经验最老的那一批人了。
——当年那些年纪比她大的人呢,她们到哪里去了?
——当年被她叫大姐那几个人,好像便在某一次外出执行任务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了,已经好久没有人提起过她们,她也好久没有想到过她们了。
她不禁陷入沉思,从什么时候开始,轮到不是我取别人的性命,而是别人取我的性命呢?
——这一天似乎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眼前。
——没有人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到来,就像没有人知道明天的太阳是否照常升起一样。
她神思有一些恍惚,但很快又回过神来,这远非她目前需要考虑的问题。
她正了正神色,朝着燕小山行了个万福,说:“我叫高樱,高山的高,樱花的樱。还未正式请教尊姓大名?”
他思忖片刻,如实回答:“我姓燕,燕小山。”
她将他的名字重复了一遍,好奇问:“你姓燕,难道真的是四大世家之一江南燕家的人?”
他低下头,过了很久说:“我不是。”
她说:“那你怎么会燕家的‘倦舞离人剑、醉挑楼心月’?”
燕小山眼睛死死盯着地面说:“你看不出我使得并不到位?”
高樱承认:“你是施展得不怎么样,倘若到位,也就不会受伤了。不过,纵算宋问玉这只老狐狸再见多识广,慌乱间还是给你蒙住了。”
剑招使不到位并不能说明他真的和燕家没有关系,她自是听得出这个理由有多牵强,可是对方不肯说,她也不会勉强追问下去。
她并不是一个不识趣的女人。
燕小山默然半晌,说:“我知道我这一招没有练好,但在当时的情况下唯有铤而走险,我赌宋问玉慌乱之下,一定看不出我的招式有问题,也赌你一定会趁机出手。”
——当时,他不得不赌,不能不赌。因为,在宋问玉这种级别的高手正面攻击下,就算联合起他们二人之力,也不可能取胜。
——何况,时间继续拖延下去,屋檐下聚集的人马越来越多,富贵王的各路高手陆续赶来,他们纵算插翅也是难逃了。
高樱嫣然一笑问:“你有信心我一定会出手?”
燕小山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
“因为你我都是杀手,杀手又怎会放过这唯一一个击杀敌手的机会?”他终于抬起头,看着她说:“杀手总是最了解杀手的,不对吗?”
高樱没有接话,她一双刚刚还带着笑意的眼眸,只是因为他后面的这一句话,便忽然如满天的星光被乌云遮住,黯淡了下来。
——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能真正了解一个人,又有谁能真正相信另外一个人?
——可是眼前这个几乎完全不知她真实身份的陌生杀手,却在面临生死危机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信她。
——在他们这个特殊的行业里,每天面临最多的就是死亡,因此更加不会轻易相信别人,尤其是同一种身份的陌生人。
——别说是陌生人,就算是同一个组织的人,也从不相信。
——每个人都在刀口上舔血,每个人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每个人在危急关头首先考虑的肯定是保住自己,每个人在必要的时候都会随时出卖别人。
——所以他们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所杀的人都是组织指定的,所以甚至也没有敌人。
高樱沉思着,半晌说:“我在想,今晚如果只有我或者你一个人,可能此刻富贵王已经死了。”
“有可能。”
“然而不巧的是,我们却都同时在场,生生错过了一次绝好的时机。”她说:“可是换一个角度来说,也因为我们同时都在,才能从那条街上全身而退,并且在碰上宋问玉这种顶级高手时,有机会侥幸活命逃脱。”
燕小山还是说:“是的。”
“我知道忠杀堂不会允许你跟一个外人联手,我的组织同样如此,但是阴差阳错之间,我们也算是结伴联手过了,对吗?”
“你还想杀富贵王?”
“难道你不想?”
燕小山沉默半晌,承认说:“组织的计划可以变,外界的情况也可以变,但只要组织没有正式通知我中止行动,我当然不能自作主张中止行动。”
“这就对了。”她长叹口气说:“不管我们是不是两只微不足道的棋子,也不管后面还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要发生,我们既然已经踏进了长安城,杀死富贵王便是我们唯一的目标。”
——能不能杀死富贵王是一回事,要不要杀死富贵王又是一回事。
——此刻他们两人都认为,在组织未通知改变计划之前,他们唯有继续执行刺杀行动,也唯有杀死富贵王,他们才有一线生机。
“可是现在城里的情况我们一概不明,忠杀堂明显抛弃了你,我的组织因为某种特殊原因,也暂时顾不上我的死活。”她说:“因此,我们如果还想有机会保住这条命,并保证行动成功的话,就只有正式联手,诚心合作。”
——如果要杀死富贵王,他们就一定只有抛掉组织的各种条条框框,肩并肩,背靠背,携手并进,才有得手的可能。
——联手杀人,这是燕小山以前想都不敢想也从不会去想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