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至。
临近傍晚,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的雨仍没有要停的意思,天空阴沉得如一盆刚刚洗过笔砚的水。
燕小山留着两撇特意粘上去的胡子,套着件洗得发白的旧藏青色长衫,手里提着一个藏了一柄长剑的包袱,百无聊赖地站在一长排屋檐下躲雨。街的对面,是一座占地不大却很精致的大宅,大门上写着“如意府”三个龙飞凤舞的金漆大字,大门两旁立着两只不怒自威的石狮子,四面围着红色砖墙,几杆瘦竹隐约探出了墙头,一看就可知主人必定是位有修养又有地位的人。
而燕小山知道,这所大宅的主人不仅有地位,而且地位高得惊人。
街上行人零落,行者归心似箭,脚步匆匆,只盼着早一刻回到家里,谁也顾不得瞧一眼这座远近闻名的院子。这个时间,正是普通人家经过一天的劳碌辛苦,猫在厨房里精心准备晚膳的时候,有些晚饭吃得早的,也许已经吃过了,正一边伴着父母妻子闲话家常,一边逗着孩子们玩乐。
不到万不得已,这种天气再加上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愿意出门。
一位头发灰白满脸愁苦的老人身上套着一件破旧的蓑衣,头上戴着一顶穿了两个洞的斗笠,肩上挑着一担馄饨,从街头慢吞吞走过来,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吆喝着。到了院子大门旁边,他似乎是累坏了,试图弯下腰将担子从肩头小心翼翼地放下,人却差点跟着担子一屁股坐落到雨水横流的地上。
他唉哟一声,一只手按在地上,勉强支撑住身体,抬起头狼狈地扫了一眼街上的行人。他的神情无比哀伤,仿佛在为这一担早已凉了却仍有不少剩余的馄饨感慨万千,脸上的皱纹如水波荡漾一样深刻而生动。
突然,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黑衣人驾着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一溜烟冲过来。紧跟在马车后边的,还有八名头戴斗笠身披斗篷的黑衣骑士。
马是黑色的,斗篷是黑色的,斗笠是黑色的,剑鞘是黑色的,连骑士的脸孔都比普通人看起来要黝黑一些。
天仿佛更黑了。
马车在宅院门口停下,犹未停稳,门里已有两名黑衣少年快步抢出,一人双手挚着一柄巨大的油纸伞,一人毕恭毕敬为车中人卷起绣着金线的门帘。
门帘卷起后,就有一名身穿浅绿色绸缎长袍、手上戴着一个巨大祖母绿戒指、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的男子笑眯眯钻了出来,这名男子年约五十左右,圆圆的脸上满带着亲善的笑意,看样子就像是个很讲究外表又很懂得和气生财的生意人。
他先举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又望了望街上零落的行人,口里微微叹了口气,似乎正在叹息着这个阴雨连绵的恼人季节为行人们带来的不便,然后懒洋洋落足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
少年高举着伞,为他挡住这不间歇的雨水。与此同时,马上八名黑衣人也弯腰下马,迅速围拢在他四周。
在这八个人弯腰下马、将下未下之际,燕小山本已准备出手了。
——他当然不会真的就在这里躲雨。
——他站在这里,唯一目的便是为了一剑穿透这名中年男子的咽喉。
——为了这一刻,他已在长安城里足足呆了七天。
——这七天里,他虽然白天一直躲在客栈里,夜晚却至少不下于五次从这所院子门前经过。而且,通过某些特别的人员,这所院子最近七天来每日开门闭门的时间、守院的人手名单、出入人员的数量身份,甚至是院子主人每日用膳的菜单,他都了如指掌。
——这七天里,这名他苦苦守候的中年男子始终没有出现过。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出现了。
他终于出现了,可是这一刻燕小山依然非常谨慎。
他曾经刺杀过不少名满天下的武林高手,甚至还有朝廷里的要员,但这名中年男子却绝非他们可比。
甚至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他一个人,连他的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
因为这名满脸和气的中年生意人,就是西北武林道上最重要的支柱,富可敌国,权势熏天,坐镇长安已达三十载的富贵王。
据说,富贵王甚至曾经与当今圣上一起拊掌而笑,彻夜抵足长谈,并获得圣上亲笔御赐“富贵之王”墨宝。
富贵王名符其实,不仅富可敌国,更是长安古城的一代霸主。曾经有好事人给他计算过,在城里,如果有十笔交易,那么至少七笔和他的财团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如果有一百条街,至少七十条属于他直接持有或间接持有的产业;如果有十个人死于非命,至少七人和他下面的人员或者帮派有牵连。
可以这样说,他基本已经掌握了长安城所有人的生老病死与生杀大权。
不仅如此,长安周边方圆三百里之内,还全都纳入了他的势力范围。长安周边所有的帮会、门派、商行、工厂、农庄,甚至包括朝廷的驻军,都跟他保持着直接管辖或间接受命的特殊关系。
这么样一个人,免不了是许多人跟随、崇拜的偶像,也是许多人恨之入骨日夜想要杀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但燕小山既不崇拜他,也跟他没有任何仇恨。在此之前,他只是听说富贵王这个人,而从未见过他。
他要杀富贵王,只是由于他的组织。
——无论组织要他杀什么人,他都必须去杀。
——倘若他不想杀,他就只有死;倘若他杀不了,他也只有死。
幸好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遇到过不想杀或杀不了的人。
他虽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杀过人了,却从不担心自己的手会因此而不够稳定,自己的剑会因此而不够精准。
杀人这件事,大约从二十岁开始,便仿佛刻进了他的身体里、骨髓里、灵魂里,与他的生命融为一体,是他一辈子都再也无法抛开、无法忘却的事。
今年他已经二十八岁。
——如果不出意外,这一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富贵王甫下车,那八人刚弯腰下马,他便准备一冲而过,以一柄快如流星的利剑刺杀对方于喘息眨眼之间,可是就在他蓄势欲起、将起未起之间,忽然间,出其不意地,一旁卖馄饨的老头就直起了身。
他的腰佝偻如虾,他的神态委顿如泥,但稍一展开,身子却又灵动如蛇,虽然只是一个很小的动作,却仿佛带着蛇的韵律。
燕小山刚要跨步,又硬生生急止步,因为老头就站在靠近富贵王的一侧,他要杀他,势必要自对方身旁越过。
他的身子便像被仙人的手指点到了一般,已在这一刻化成了一具无比僵硬无法动弹的石像。
奇怪的是,老头子一发觉燕小山的举动,神色居然也是一变,身形呆住,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了。
便这么迟得一迟,刺杀富贵王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了。燕小山只好眼睁睁看着富贵王一行人,从从容容地进了院子的大门。据说,居住在院子里头的,乃是富贵王最近新纳的第十二房小妾如意夫人。
暮色越来越沉,雨越下越急,初冬的寒风夹着几缕雨丝摔打在人脸上,冷得让人越发怀念客栈里那一锅煮得香气四溢、嘟嘟作响的白菜猪肉火锅,但此刻燕小山却已是汗流如注。
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用力扣住藏在包袱里的利剑,随时准备展开一场生死厮杀。
他早已探知,富贵王养有一批专门对付各路仇敌、刺客的狙击手,经常乔装打扮成各种身份混迹于长安街头巷尾中,或暗布于富贵王日常出入的路线上,一有可疑人物出现,即刻就地格杀。
他早已经觉得老者有些奇怪,只是实在想不到,眼前这名满面愁容毫不起眼的卖馄饨老者,居然是富贵王的狙击手。
老者保持姿势不变,手中扁担紧紧握住,指尖因极度用力而微微发红。冰冷的雨滴一点一点滴落在他的斗笠上、蓑衣上,敲打在他的扁担上、手指上,又轻轻溅起,在空气中散开化成了水花。
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在雨水的洗涤与雨丝的跳跃之中,老者的手指竟然看起来依稀有些纤细修长,有些洁净秀气,秀气得不像一名老人的手,甚至是不像一名男人的手。
但这无疑是一双杀人的手。
燕小山可以想像,当这双手在雨水中挥出,片刻之间扁担已可抵达自己的咽喉。
他甚至不用想像,因为他已仿佛闻到这双手在空气中所弥漫出来的血腥味。
杀过人的手,多少总会带有一点血腥气,无论你清洗过多少遍都无法彻底清洗干净,杀过人的人,也总会带有一点戾气,无论你经历过多少岁月的洗礼、多少夜晚的忏悔、多少佛前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