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之首听声来,果如心中猜的一样,恰是茶馆几人,知道那是犯了小人命,应了煞命心,想来是少不了皮肉苦,牢狱灾。
参虎打点了关系,县老爷收了,大堂上不顾旁人,眉来眼去,两人自顾自说到
“这钱财是你的?“
参虎说是
县老爷喝了口茶,就这两句话,也便定了罪。
说是人证物证齐全,公理据在,就要逼迫黄之首按手印认罪。
十二岁的小少年,从未想到离家的起始,便是入土的终末,曾经的意气风发,转而烟消云散。
他抬头看四周,看虚伪的县太爷,看嘲弄的参虎,看公堂上嬉笑的公子哥们,又看向一脸谄笑的小厮和官差。
在明镜高堂的朝堂上,享受着迫害他人的权利,贪婪陨吸着欺辱弱势者的时间,一双双空着却是沾满鲜血的双手,他们的爪牙伸地很长,仿佛要从咽喉掏出人的心肝。
从富家公子到监下囚,不过离家几月。
即便传带着前世的魂,可其中的遭遇恍如前世相同的见闻,真是万事不解因缘果,到头不过一场愁怨空。
可正是愁云惨淡时,一声惊雷响,府外突传擂鼓声。
茶馆老板喘着粗气跑进上堂。
审问堂上,莫名地闯进了外来人,衙门口的两个小吏一下子没拦住,却是显得尴尬。
到底是自家人,县老爷并不恼,偏桌的账房生气地挥手叫他们退下,免得站着丢人。
咍亥县里出名茶,茶香自飘沁心居,这是昶国广为流传的话,也是昶国王上偶然所说的话,县老爷是认识茶馆老板的。
“张茶头,你不去看好你的茶馆,怎么敢冲撞了公堂!“
县老爷斜着眼,不正眼看,只冷冷地说
“茶头事小,茶馆每月不过奉茶一二于朝堂即可,可老爷事大,不敢让老爷误判此事”
茶馆老板并非寻常人,但也并非惹事的主,嘴快圆滑是生意人,可平日多热心,面茶多赠苦难人,不收分文,那是心善者。
接着前头的话,茶馆老板表示这个小少年是他远方侄子,家境富裕,平日多施舍,视金银于粪土,绝不会因为钱财误事,是有人栽赃嫁祸才对,望老爷再判再定。
县老爷早和参虎一行人串通一气,哪里理会,只待拍板、定罪、入牢房。
身来无一物,怎么敢进刑场,做事最忌讳的是打无准备之仗,老板当然是有经验的。
不慌不忙下,从怀中神神秘秘地掏出一个小包说道
“金银不过寻常物,此证可值千金还,还请大人看看再判不迟。“
县老爷有了兴趣,账房是他的蛔虫,准备接手呈递上去,参虎却大感不妙。
他向前表示“人证物证已经可以判罚,何必多此一举。“
几个仆从小厮是心有灵犀,向前要抢。
看着来人,老板显得有些惶恐,后退几步,把小包护在胸前。
堂上的人不少,可不过都是些压迫、谋利的主,以及看戏的狗。
黄之首不能再跪,他仿佛又看见了资本欺压。
到底是练过的,几脚便把欺软怕硬的狗腿小厮踢翻在地。
一时看戏的官吏反应过来,伸手想要按住肩头,抬腿朝着黄之首小腿膝盖窝踢,压着就要他下跪。
可手不及肩头,黄之首一个绕身滑溜,不仅脱了身还拔了一官吏腰旁的佩刀。
官刀多是直把,刀身有血槽三四,多数人称为直刀,在握拿劈砍方面简便,黄之首上手也是熟络。
由于直刀开刃,黄之首有所顾忌砍伤官差,把把手一旋,用刀背专砍官吏的膝盖骨。
到底是习了武,那一劲道下去,只叫人腿骨钻心地疼痛,瘫爬抱腿在地,不是寻常人能受得住。
官吏也是打工人,有谁会为几两铜钱卖了命,看见抱腿在地痛苦嚎叫的同伴,赶紧远身,只是看着,不敢向前。
待茶馆老板把东西呈上,揭开小包,露出一丝的黄,几丝的绿。
县老爷见了连忙叠好,哼哼几声表示另有他因,怕有奸人嫁祸,宣的是无罪之事。
真是假来真事真亦假,你假来,我假去,到头成了县老爷的利。
黄之首携刀抱拳,搀着茶馆老板离了门。
平日多做荒唐事,本是手到擒来戏猴耍,如今见饵兔从野狼嘴里溜了口,参虎几个少爷郎眼里冒着火,端的是钱财尽失。
奈民不与官斗,几个小厮在一起倒是为主子鸣不平,不服管教的嚷嚷,给县老爷抽了腿才消停。
等到黄之首把刀摔了地,人没了影,参虎哼着声问“老爷,既收了银两,这事怎么办不妥?“
县老爷哪里理会,独留下账房与他回话。
“平日里,小打小闹也罢,参少爷也是平了气,养了眼,可那不过是看在你们父辈的面子上,老爷才有那个闲心。
进了这个门,能说话的除了银子,面子也不好使了。说白了,人家的声音比你们的大”
账房先生又表示,县老爷是清明的主,你们的贿银现转交还给你们,说的是人财两清,来日事,来日说,今日事,今日毕。
参虎收了一小布袋,里头是三十两银,恰是收买县老爷的数额,如今是一分不少,一分不多地如数奉还。
要说这县老爷就不该做官,即是贪财,却坐着诚信的主,即是行官,却有着贪财的命,想来也应当弃官行商。
等从县衙出来,已经是傍晚时分,茶馆老板正和黄之首谈论着这糟心事,黄很感激萍水相逢下的救命之恩。
他问老板送了什么宝贝,能让贪官喜笑颜开,想着当以报答。
老板只是笑笑说“不过投其所好,春雨时分,新茶开叶,现摘嫩芽送了些。其中又夹带些软金一二,不足为宝贝称。“
黄之首不懂茶,颇有几分不信茶比金银贵的理,可事实却真如老板所言,小包里是一两软金,二两新茶。
只是金是寻常金,茶却是非常茶。
原是那一年春,昶国正是百废待兴时,国财沉沉,闷闷不起。
咍亥临近啻国和炝国的交攘处,商贾四通于地,不同于其他地方的冷清,它的热闹和富饶的发展让王上有所耳闻,遣派使者视察。
回朝时,带有四物多有夸赞,分别是一抹新茶一幅画,一株神木一页图。
茶喝四遍,味有四谈,昶国王上叹说是万味茶,后每月奉茶二次,至春去夏至方了。
过来年,便宣奉为御茶,立法不可私交与变卖,自出名到如今已有二十六载有余。
此后茶馆多盛名,达官贵人与行商多落脚于此,可惜只闻御茶香,饮茶不过老茶来。
黄之首不知茶的金贵,但知情之恩重,言语中多有感谢之意。
老板却说,你应当去谢谢那对母女,有了她们的奔走,我才知道你被捕的信息。
老板继续说道:“但是你并不需要感谢什么。
这个世道,像你这般富有爱心的人已经很少见了。
那对母女救你,大概是因为一碗面的恩情。
而我救你,首先是因为见不得一个富有正义感的十一二岁的少年死的可惜,再者是因为答应了一个人的承诺。”
“承诺?”黄之首好奇的问说
老板见他有兴趣,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当时昶国刚建立不久,茶馆的老板还是他的父亲。
那些年生活的境况不似现在,家家户户能吃饱饭已经是万幸,能有闲钱喝茶的几乎少数。
后来随着商队的发展,咍亥就成了周边几个小国商队的落脚处,茶馆也才有些人气,但也只是有点人气罢了,要说成为现在的御茶可还差的远。”
黄之首一如既往的喜欢在别人讲故事时插嘴,他问说:“那是茶树发生了什么变化,使得茶叶更为醇香吗?”
茶馆老板脾气很好,虽然临时被打断了话语,也只是笑笑往下讲
“当有一天,我还记得是一个初春的早上,一个道士一边喝茶一边碎碎念地说茶叶不新鲜,不好喝。
茶叶是凌晨刚摘的,他的闲话让周边的顾客稍微变了脸色,我的父亲担心会影响店里的生意,于是把道人请到一旁质问。
道人估计料想到这番场景,不紧不慢的从怀里掏出几片新茶,说要和我家的茶比上一比,再断其中话语中有无虚言。
说是新茶却是枯槁无光泽,小时候的我大概和你这般大,十一二岁的。看见道人的茶,不禁嗤笑。
可我的父亲却很重视,在经过温杯、投、润、冲、出汤和分茶一系列的步骤后,是香飘四溢,满店的茶客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道人叫我的父亲尝尝,他抿了一小口后,便道了歉,说是神仙茶。
好的茶师不会轻易的放过好茶。
父亲向那道人讨要一根枝条,想要与自家的茶树插接。
道人从虚空盈盈一握,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根翠绿的像翡翠的茶枝。现在回想来,依旧是感到魔幻。
只是天下哪里有白拿的道理。我的父亲没有接手,他在等道人提出索要的条件。
我的父亲屏住气,他是个几十年的老茶师了,清楚的了解能和这份茶叶相匹配的条件怎么也不简单。
可出人意外的是,道人开出的条件异常的简单。
他本想叫我们帮助一个叫黄之首的人,可我和父亲都是一头雾水,与这个名字并不相识。
于是便改了条件,说凡是遇到有困处的人,可撑起一把伞,就绝不让其粘上一滴水。
简单而言不过是遇见不平,拔刀相助。……”
茶馆老板还在一字一顿的讲,黄之首却在其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一下子惊的神情恍惚,不由得开了口说:“我就是那个黄之首!”
这一声,把活了几十年的老板吓了一跳。
问说:“你就是?”
黄之首正色说:“我就是!”
茶馆老板失了神,他没想到追溯往前百年时光的一场缘分,直到此间才完成了其中的夙缘。
他感慨的说:“真是神仙造化一场梦,百年回望还复缘。
我与那仙长的纠葛应该已告一段落,只是不知道小小年纪的你将要去往何方?”
黄之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老板的所问。他就像河水,不过是宿命般,在河道里奔涌。
日渐沉,行人忙忙,车马碌碌,小贩挑着扁担往家赶,鸟雀飞鸣归巢去,整条街的光影被落日拉的揉长。
街边的草棚下,两人站了许久,也说了许久。
远处忽然有人影耸动,老板招了招手,那是黄之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