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启明找到酒叔的时候,酒叔正站在五金店的屋顶上。
迎着暴雨过后的清爽晚风——
在拉琴。
拉小提琴!
——维瓦尔第·四季·冬f小调第四协奏曲。
起初的乐声非常猛烈,就像大雪初来寒风卷席着飞雪时的凛冽,一个男人在冰天雪地里迷茫地寻找,寒风刺骨,他的身体冻得僵硬。
但是随着第一乐章的落幕,那个男人似乎隐隐约约间在朦胧的雪幕里看到了什么,第二乐章的旋律随之响起,在风中轻轻荡漾的乐声中,男人似乎跟着旋律走过了微风拂过的林间,走过溪水在石间缓缓流过的山涧。
最后,走进了一座木屋里暖和的炉火旁,炉火旁坐着他找了好久的友人,结了冰花的玻璃窗外的雪下得很安静,万物仿佛是一幅柔美的画。
友人递给了男人一杯温好的烈酒。
烈酒入喉。
于是冰花融化,大雪变成润雨,窗外的春天正在盛开。
金启明听得入迷了。
他好像跟着旋律和男人一起走过了寒冬,仿佛融入了季节,跳跃了时间,直到春天盛开的那一刻。
金启明恍然大悟,酒叔似乎与自己和解了,或者说,正在试着跟自己和解。
这是好事啊!
但是……
你一个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怪蜀黍怎么会这么优雅的艺术,要不要解释一下?
“琴也拉了,那个孙子也逮住了,你就在那边好好混吧,别一言不合拿剔骨刀砍人就行,老哥们一时半会还下不去,没法给你收拾烂摊子,所以收着点。”
“你老婆孩子公会都照料着呢,我偶尔也会去看看,你就放心吧。”
“会再聚的。”
酒叔放下小提琴,拧开酒壶,对着放在屋檐上正在拨通的电话洒下一捧烈酒。
电话屏显上的名字是——屠夫。
那是一通再也无法拨通的电话,但在此刻,好像跨越了时间、空间,甚至生与死的维度,连接到了某个深处。
“啊,打电话呢啊,那我就不打扰了。”金启明很有眼力见地转头走了。
“没事,就是跟你屠叔唠叨两句。”酒叔叫住金启明。
“哦。”金启明转回身,竖起大拇指,“拉的真好,都快给我拉哭了,以前咋没见叔还有这才艺呢?”
“叔还没你大的时候就拿英皇八级证书了,想当年也是被称为才子来的。”酒叔自豪地点起一根烟来,“但后来就不拉了。”
“为什么不拉了?”
“怎么说呢,就是天赋突然消失了,失去了对旋律和音符的共鸣力,怎么拉也拉不出以前的感觉了,所以干脆就扔下了。”
“可我听着刚才拉的很好诶!”
“那只是肌肉记忆驱使的技艺罢了,没得灵魂,要放在以前,别说给你拉哭,轻轻松松给你拉跪地上叫爸爸。”酒叔笑了,“以前你屠叔在的时候,就求着我给他露一手,但我都戒了几十年了,不想再碰了,就一直没给他拉成。”
“现在,你屠叔的事也算有个结果了,叔也想把心里那个结解开了,人嘛,不能总是被过去的遗憾束缚着,这一点叔还是看得很开的,如果一直揪着一件事不放,就会慢慢失去感知幸福的能力,会麻木的,叔不想变成一个没感情的人。”
听完酒叔这番话,金启明原本做好的决定又在心中矛盾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想错了。
如果把启航的事告诉酒叔,酒叔也一定会选择和自己和解的吧?
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什么与自己和解更值得欣慰的事么?
而退一万步讲,酒叔有权利知道真相,至于恨或原谅那是酒叔自己的选择,他不能把酒叔知道真相的权利给剥夺。
“你来干什么来了?”酒叔见金启明呆呆地愣着,问道。
“哦,凉快凉快。”金启明心虚地挠头,随即把头沉下去,“顺带……说件事,但是我一直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跟您说,或者说没想好怎么说才好。”
“遵从你的内心就好,除了打你,叔什么时候强迫过你么?”
“关于启航的死。”
“哦,这事叔已经知道了。”酒叔云淡风轻地吐出一口青烟。
“知道了?”
“嗯,打平越那孙子的时候,那孙子知道自己落入下风了,就开始拿这事激怒叔。”酒叔说,“叔当时心里确实咯噔一下,恨不得当场就回来给陈一诺那小子锤死。”
“但后来静下来一想,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陈一诺也死了,再纠结下去就是为难自个,启航那臭小子也一定不希望看到他老爹活在纠结和憎恨里,所以叔试着去原谅,原谅他,也是原谅叔自个。”
“叔你心也真够宽敞的。”金启明感慨,“都快够我骑自行车溜达一礼拜的了。”
酒叔一脸慈父的样子揉了揉金启明脑袋:“臭小子,不管你把不把这事告诉叔,叔都能理解你的心思,你是个好孩子,虽然有时候挺欠揍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