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无可奈何,只要我还活着,无论怎么做都是在替赤目上人铺路。”赵抚兰咬牙说道:
“我必须死,这样多少还能为人们留下些与之对抗的可能性…况且,我对这世界根本就没有半分留恋,一丝一毫都没有!”
屋内陷入宁静,唯低吼余音绕梁。
“我没在阻止你,从来都没有过。”半晌,小和尚方才柔声回道:“我只是在我该在之处,做我该做之事,见我该见之物。”
“但你能指引我。”赵抚兰垂头嘟囔道。
“我不能。”小和尚颇为苦涩地摇头回道:“我远没有你想象中的那般伟大。”
“但你是间宫穹,你是曾站到过世间巅峰的男人,你是菩提之尊,真正的佛陀…”赵抚兰猛喘几口气怒声吼道:
“就连神都会在你面前颤抖…你随口说出的几个字,对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来说便是无上箴言!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说呢?为什么…你要选择沉默呢?你为何要舍弃我们?凭什么!?”
小和尚垂眉沉思许久。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说。我是个失败者,不值得被歌颂…我错了,并为此吞下了苦果。”他凝视着赵抚兰的双眼凝重说道:
“过往的错误确实能够作为参考,但它也会在无形中将人引向歧路…我们是一样的,我也不希望有人会因我而感到痛苦。”
“是因为你相信了杨守心么?”赵抚兰脱力苦笑一声:“天逝本不该来得这么快,将善意强行推动加速只会引来绝望…你说得倒也对,人类就是永远都无法从过去学到教训的可悲生物。”
“不,与他无关。”小和尚沉沉回道:“铸成错误原因是…我做不到相信自己。”
“我需要…指引。”赵抚兰手撑桌案,无力叹息一声:“我需要你的帮助,真的…”
小和尚重重点头。
“愤怒是一扇门,恐惧则是用来推开它的双手,但是…每个人看到的门后风景都不尽相同。我视他视天地视,皆为人视。”他认真说道:
“你不必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这一点都不悲壮,简直是愚蠢至极。力量既不是来自于敬拜祈祷,也不是流传在积累与继承中。”
“它只是一瞬间的顿悟,一份让人为之铭记终生的感动。是过去,亦是未来。”小和尚伸手拈住自无根处飘来的纯白花瓣:
“抓住它,你便能够抓住一切。于我来说…它就是这片再平常不过的小小光点。”
“那到底是什么花?”赵抚兰疑惑问道。
“我不记得了,反正…不是海棠花。”小和尚的脸上终于又浮现出了笑意:“你们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选海棠花作为它的象征呢?”
“不关我的事,那家伙的脑回路怪得很。”赵抚兰挠了挠后脑勺:“对不起,我…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话说回来,他是不是也像我刚才那样凶过你来着?真的好过分啊…”
“呵呵,他确实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小和尚亮出一口白牙:“比起发自本心的骤然激愤,还是日常里的那些碎碎念更令人烦躁。你也知道,我可躲不开他…”
“我还是挺喜欢他的。”赵抚兰耸肩道。
“我也是。”小和尚微笑着点了点头,伸手指向桌案上无限延向远方的漫长书文:“你要把这段继续写下去么?还是直接一笔带过?”
赵抚兰转过头来凝视文章末尾的句点半晌,最终还是提起了被丢在一旁的旧笔杆。
“继续写吧,反正…”他嘬了两下笔尖:“我的时间是无限的,故事…必须尽善尽美。”
小和尚抱起膀子闭目点头。
是的呢…
世间事总难达成完美,并非人力不足,只是…任何事物都是处在“相对”的状态中的。
速度只是相对更快,相对更慢。力量也只是相对更强,相对更弱。
所谓不死不破也只是相对来说不死不破,无限也只是相对无限…呃,我真的是个废话大王,但你应该也明白我想要表述什么了。
在曾经治好过全云响州龙熄热病患的枯瘦老僧面前,“最完美的敌龙感染者”也只是相对来说比较难处理的小病号罢了。
更别提眼前这娃娃还被他亲手医过一次…人这玩意啊,无论是三岁八岁还是四五十岁,很多基体组织都不会出现很明显的改变。
“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没出手宰了你,而是费了好大劲搞出一座岛来将你镇压于渊底么?”殷红飓风根本无法吹动老僧半片衣角:
“因为你…挺稀罕的。遵循着兽欲本能往自己身上填了那么多东西,却还能行动自如…我当时正缺写经书的参考素材呢。”
呼…氤氲爆散,天地血红。
“你根本…就没留下过半篇经卷。”
发出这阵五档洗衣机狂卷碎玻璃一般刺耳声响的东西是蒙世国,或者说是几分钟之前还能被称作蒙世国的某种全新生命体。
他那本就如同大理石雕像般健美奢华的匀称体表上附满了墨晶龙鳞,双眸中清澈的赤芒凝缩成了瞳孔大小的深红光点…
第一形态,第二形态,第三形态…
嗯,这个大概就是最终形态了。
强壮,美丽,坚韧,高贵,神格与神躯共存一处,未来与过去交集一点。不死不破,不沉不浮,完美…且永恒!
他做到了。
赤目上“人”,敌龙者,亦为龙。
“是啊,唯一写了篇手记还被你给拿去了…”老僧摇了摇头,缓缓踏步向前走去:“结果就害得你变成了这样的怪物。”
“我只是去整理了一下你的遗物,况且你藏东西的习惯…我可是清楚得很。”蒙世国咔吧两下扭了扭脖子,先前的软弱与迷茫如雨过天晴一般倏然消散不见:
“你说我变成了怪物,我却不这么认为。我从未感觉…这么好过,从来都没有过。”
“是的,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老僧点了点头,旁边的小黑猫也跟着打了个呵欠:“大家也都是这么说的,什么大妖大魔啊,冥府来客之类的…你这句话我少说也听过三百多遍了。”
“哼…”蒙世国眯起双眼,毫无惧意地踏步迎向那宛若日冕一般的枯槁僧人。
两道身影,一个踮起脚来勉强能摸到一米七的标尺杆头,一个两米二还盈了好几厘米给未来的成长空间…这画面还真是挺滑稽的。
“说了这么多,你想好了吗?”站定当场,老少两尊菩提天骄仅隔三尺,蒙世国口中传出的沉闷混响宛若荒古余音:
“想好该宣誓什么了吗?你是我的父亲,我的师长,再造我脆弱生命的恩人。我会将这份荣耀赐给你…作为第一个直面赤目上人,与之对等一战的不世荣耀。”
五百多遍…
“在我印象里你还是那个永远都吃不饱的顽皮孩子…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老僧抬头仰望着昔日徒子的熟悉面庞:“你先请吧。”
蒙世国缓缓阂上双目。
业斋,我…
罢了,让一切都随风而去吧。
呼。
深吸一气,贯长虹,撞天柱。蒙世国于瞬间击出的这一拳,简直将整个人类历史对力量之美的认知都拉向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什么是真理?这就是真理。
这一拳,就是真理。
你能凭空挥出恒星之威?呵,我也…
……能?
天道化身们似乎都被迫背上了一项相当尴尬的奇异特质,那就是:帅不过三秒。
看着稳稳停在老僧胸口的覆鳞重拳,蒙世国的眼睛都瞪圆了…是真的瞪圆了。
这…怎么…不应该啊…
他怔怔望向自家的老师父。
“我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遗憾之一,便是没能挤出时间来好好给你讲一讲我年轻时四处讨妖的冒险故事。”老僧用小拇指掏了两下耳朵,接着,掌握作拳缓缓抬起:
“做了一阵猎妖武者之后我也大概琢磨出来一些个人经验了。若是遇到那种覆着鳞片或者背着甲壳的妖怪,我一般都会先打上一拳试试它有多硬…然后再思考接下来的具体对策。”
砰…一拳穿胸,如破薄纸。
蒙世国那一拳若是真理…
那灰袍僧人这一拳又是什么呢?
这拳啊…老头敲腊肉。
“虽然大多数情况下,我打出那一拳之后就不必再思考接下来的问题了…”穿过对方胸膛的枯瘦五指狠狠一捏,号称不破不灭的墨晶鳞片于其掌中轰然化作齑粉,啪嗒啪嗒如雨坠地。
蒙世国万分僵硬地抬起头来。
不可置信,只有不可置信这四个字能表达他此刻我的心情了。
“看来…”老僧歪着脑袋向他撇了撇嘴:“你好像也不怎么硬嘛,赤目…什么人来着?”
又一只喋喋不休的小妖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