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之内,风声依旧。
只是这本应沁人心脾的微风,此刻落在秦峰的耳中,却化作了尖锐的呼啸,仿佛无数冤魂在哭泣,在质问。
虞瀚的话语,如同一柄柄由万载玄冰铸就的利刃,一句句,一字字,将那血淋淋、冷冰冰的现实骨架,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眼前。
“孙禅堂帮你治病的时候,你接受星空巨兽II型基因药剂的时候,你接受《十全手》的时候,怎么不拒绝呢?”
一句反问,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秦峰的心口。
他无法反驳其中蕴含的逻辑——他享受了帝国最顶级的资源倾斜,这些资源本身就代表着一种筛选与不公。
但他内心深处,那根源于启明星、源于秦家、源于无数战友袍泽用生命教会他的朴素道义,却在疯狂地咆哮。
“这不一样。”
秦峰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
他抬起头,直视着虞瀚那双深邃如星空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丝毫的动摇。
“如果接受《十全手》,接受任何顶级的资源,其代价是需要用无辜同胞的生命去铺路,是放任帝国的叛徒在外屠戮我们的同胞,那我宁可此生不曾踏入武道!”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静谧的竹林,“当年,孙馆主帮我我拔除病根,亲口说让我走上武道,守护人族!
不是为了让我认同这种用同胞性命去‘喂养’天才的邪道!
虞瀚导师,您这是在诡辩!我要见周雄大人!
我要当面问他,这究竟是谁的命令!
极限战士战团的荣耀,帝国的荣耀,就是建立在同胞的白骨之上吗?!”
秦峰的情绪,如同积压了万年的火山,在此刻轰然爆发。
这是一种亵渎。
对他所信奉的一切,对他用血与火铸就的武道意志的,最彻底的亵渎!
“……”
虞瀚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状若怒狮的弟子,看着他眼中那不曾被岁月和杀戮磨灭的、纯粹到刺眼的火焰,心中竟泛起了一丝遥远而苦涩的共鸣。
曾几何时,他自己……
良久之后,虞瀚才压下心中的波澜,用一种更加冰冷、更加不容置喙的语气,继续扮演着那个冷酷秩序的代言人。
“秦峰,收起你那不成熟的情绪。
你要知道,帝国对于你这种级天才的培养,是不遗余力的,也是不计代价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进行一场精确的计算。
“我给你计算一下这笔账。”
“如果你能击杀恐虐赐福的恶魔,将获得巨大的好处,能够让你未来走的更远,假如你未来成为黑洞级高手,你可以庇佑一整个星系的所有人类,斩杀数不清的异族,间接拯救更多同胞。
而黑洞级,只是你这种天才的起点而已。”
虞瀚的声音顿了顿,给了秦峰一个喘息和思考的空间,随即他抛出了那个最残酷的砝码。
“而因为我们在战略层面,短时间放任石当这枚‘棋子’在边境星域肆虐,根据大数据模型的精确推演,所导致的直接或间接死亡数量,其上限不会超过三百万。”
“三百万,和一个起点为黑洞级的、人族未来的守护神。
秦峰,现在你告诉我,孰轻孰重?”
虞瀚的目光如刀,直刺秦峰的灵魂深处。
“帝国,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会亲手培养、或者说‘放养’恶魔。
而被放养的恶魔,则会化作我们战团最顶尖天才的养料。
用一个可控的恶魔,去催生一个不可估量的英雄。
这是帝国在与混沌、与万族进行了无数年血腥战争后,总结出的古往今来的铁律之一。
这也是帝国边境地区,存在的真正意义——它是一块磨刀石,一个筛选场,一个……养蛊的罐子。”
秦峰彻底沉默了。
他高大的身躯,在这一刻竟有些微微的战栗。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源于世界观崩塌的巨大冲击。
他引以为傲的坚固心性,在这套冷酷、精密、似乎又无法辩驳的“帝国真理”面前,出现了无数道裂痕。
他无法反驳。
从纯粹的理性和利益最大化的角度,虞瀚的逻辑是成立的。
三百万,对于动辄以光年计算、以星系统计的庞大帝国而言,甚至不如一份战报上冰冷的数字来得有冲击力。
而一位黑洞级的强者,其战略价值,确实是无法估量的。
可是……
良久之后,秦峰艰涩地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被混沌恶魔献祭的,组成那三百万数字的……我们的人族同胞呢?”
“在这冰冷而残酷的宇宙中,我们坚信,也必须坚信——只有整个人族的利益,不存在单独个体的得失。”
虞瀚的声音变得更加寒冷,那寒意之中,却又夹杂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深埋的哀怨。
他似乎不是在对秦峰说,更像是在对自己、对那段尘封的过往宣告着什么。
“生在边境,就要有随时为帝国牺牲的觉悟。
这是他们的命运,也是他们的荣耀。
牺牲一小部分人族,换取整个人族更大的利益,这很值得。”
“如果被牺牲的是你的好友呢?!”
秦峰的质问,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虞瀚最敏感的神经上。
“如果那三百万同胞里,有你的家人呢?!
有你的父母、你的挚友、你的恩师呢?!
你还会觉得,这很值得吗?!虞瀚导师!”
“嗡——!”
虞瀚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颗星辰瞬间爆炸。
秦峰的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一把沾满了血与泪的钥匙,悍然打开了他记忆深处那道被他自己用无尽悔恨与痛苦层层封锁的大门。
他的瞳孔在瞬间剧烈收缩,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面容,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扭曲。
他仿佛看到了尸山血海,看到了燃烧的星球,看到了无数熟悉的面孔在哀嚎中化为灰烬。
一滴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他的眼角淌过,却在滑落的瞬间,被他体内逸散出的、恐怖的灵能瞬间蒸发,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他被秦峰这句诛心之问,怼得哑口无言。
就在这剑拔弩张,气氛凝固到极致的时刻。
踏、踏、踏——
一阵厚重如山岳倾颓的脚步声,从竹林的深处缓缓响起。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所有人的心脏之上,让空气都为之凝固。
一个比秦峰还要高大魁梧的身影,缓缓走出。
他身着极限战士战团的制式作训服,黑色的衣料下,是如同神金浇筑般的恐怖肌肉轮廓。
他的面容方正,眼神威严,正是黑洞级强者,极限战士战团连长——周雄。
与之前几次见面时那温和甚至有些懒散的态度截然不同,此刻的周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身经万战、手掌亿万生杀大权的铁血威严。
他的目光没有看虞瀚,而是死死地压在了秦峰的身上。
“你不服,那你就去变强。强到你的意志,就是帝国的意志;强到你的话语,就是所有人都必须遵从的规则。”
周雄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绝对力量。
一个音节都如同法则的宣判,深深烙印在秦峰的灵魂之中。
“你不服,那你就去改变。
你不想帝国用这种方式培养天才,那就去万族战场,去混沌深处,亲手斩下数不清的恶魔头颅、异族神祇的头颅,用它们的尸骨,为帝国,为人族,铺就一条更光明的道路!”
“在你没有改变现状的实力之前,就给我老老实实地遵从规则!
收起你那可笑又幼稚的情绪,不要在这里像个没断奶的婴儿一样胡闹!”
周雄的眼神陡然变得无比严厉,如同两道撕裂星空的闪电。
“现在,回去!修行!”
最后四个字,如同军令,如同神谕,轰然炸响。
“是。”
秦峰的牙齿,将自己的嘴唇都咬出了血。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不是因为周雄的呵斥,而是因为自己的弱小。
是的,周雄说得对。
不服?那就去改变。
没有实力,连呐喊的资格都没有。
他深深地看了周雄一眼,又看了一眼陷入了某种痛苦回忆的虞瀚,最终一言不发,紧握着双拳,转身,决绝地离开。
直至秦峰的身形彻底消失在竹林的尽头,那股压抑到极致的气氛才缓缓松懈下来。
虞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那痛苦的回忆中挣脱出来,他擦了擦眼角根本不存在的泪痕,看向周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周大人,您来了。
帝国培养混沌恶魔,大部分都是用的那些被判处死刑的星际海盗和重刑犯,在特定的监狱星球进行‘养蛊’。
我们……这是在骗秦峰呀。
现在就对他进行这种残酷的思政教育,是不是……太早了点?”
周雄转过身,那股令人窒息的威严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阳怪气的腔调。
“早什么早?骗什么骗?!
现在不早点上思政课,难道要等他以后穿着极限战士的动力甲,成了万众瞩目的英雄,然后因为在外面受了一点委屈,就直接撂挑子不干,哭哭啼啼地跑回母校来装孙子,那个时候,你再去给他进行思政教育吗?”
“咳……咳咳咳。”
虞瀚被周雄这番话噎得连连咳嗽,一张俊脸涨得通红,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尴尬笑容。
这话简直就是指着他的鼻子在骂。
周雄斜睨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继续开火。
“虞瀚,你以为我骂他,就没骂你吗?”
“你这个混蛋!‘不服就去改变’,这句话当年老子也跟你说过!
你呢?你做了什么?
你躲回迦南星空武大,躲在这个象牙塔里当你的导师,装了这么多年的孙子,算是什么意思?!
一个曾经被誉为‘神矛’的天才,就这点出息?
别让老子看不起你!”
周雄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虞瀚的鼻子上,破口大骂,丝毫没有黑洞级强者的风范,反而像个恨铁不成钢的老大哥。
被骂到这个份上,虞瀚反而像是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包袱,脖子一梗,干脆不要脸了,反倒是硬气了起来。
“我装孙子怎么了?我乐意!再说了,神选都要回去装孙子了,我这个过气的‘神矛’装装孙子不很正常吗?”
他对着秦峰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一副“你看吧,我没说错”的表情,“不信你看着,这小子现在心里憋着天大的火,又没处发泄,我敢打赌,他现在肯定已经准备回启明星老家去了。”
“哼。”
周雄重重地冷哼一声,但眼中的怒火却消散了不少。
他背着手,看着远方,语气缓和了下来。
“等秦峰不装孙子了,等他把这件事彻底消化,你就给老子滚回战团归队去。”
听到这话,虞瀚的身躯猛地一震。
周雄没有看他,继续说道:“……你当年的事情,帝国最高审判庭的最终裁决已经下来了。
你无罪。万飞羽,死罪。
他已被列为帝国最高级通缉犯,目前已确认叛逃到了万族战场的外围星域,还没抓到,不过已经锁定了他的大概活动范围。蹦跶不了多久了。”
“真……真的?!”
虞瀚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颤抖。
他等待这个结果,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久到他自己都快要放弃了。
“嗯。”
周雄从鼻子里发出一个肯定的音节:“帝国审判庭注重效率,但你这种大事,想要调查清楚,得花费不少时间,让你久等了。”
“好!好!”
虞瀚的眼中,瞬间迸发出了骇人的光彩,那股被他压抑了数十年的锐气与锋芒,仿佛在这一刻尽数回归,“等秦峰回来,我就归队!”
“嗯。”
周雄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的虚空。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无奈又好笑的弧度。
“这小子……还真跑回启明星老家去了。你们这些小家伙,怎么脑回路都一个样,受了委屈,第一反应就是往老家跑。”
话语中,满是长辈对晚辈那种,又好气又好笑的宠溺。
竹林,再次恢复了宁静。
——
启明星。
家。
当秦峰的身体在传送光束的包裹下,于银鸥社区的公共传送点出现时,一股久违的、混杂着泥土芬芳与植物清香的空气,瞬间涌入了他的肺腑。
这颗星球的引力,这颗星球的氧气浓度,一切都显得如此的熟悉,如此的恰到好处,仿佛是为他的身体量身定做一般。
在迦南星空武大那经过精密调校、灵能充沛的修炼环境中待得太久,乍一回到这颗生命力指数平平无奇的母星,本应感到些许“稀薄”与不适,但秦峰感受到的,却唯有无尽的安宁与舒展。
他脱下了那身象征着无畏战团精英身份的作战服,换上了一套在启明星首府商业区随意购买的普通休闲装。
敛去了所有外放的气息,将那足以让山海颤栗的恐怖力量,尽数收敛于“极品元窍”与四肢百骸的深处。
此刻的他,走在银鸥社区那熟悉的林荫道上,看上去就像一个身材高大、气质沉稳的普通青年,与周围那些行色匆匆的居民,并无二致。
只是,他那双看过太多生灭、太多血与火屠戮的眼眸深处,所积淀的厚重与沧桑,却绝非这个年纪所能拥有。
与周雄、虞瀚的那一场对质,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那套冰冷、残酷,却又似乎无法辩驳的“帝国铁律”,让他第一次对自己所为之奋斗、所为之守护的信念,产生了动摇。
他不服。
但他无力改变。
周雄那句“没有改变现状的实力就遵从规则”,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将他从愤怒的顶点击落。
是的,他还是太弱了。
七级山海境,在一颗偏远的生命星球上或许是神明般的存在,但在庞大的帝国机器与那动辄以星系、以亿年为单位的宏大叙事面前,依旧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所以,他回来了。
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停在了一座熟悉的建筑前。
——极限武馆。
这里,是他武道之路真正意义上的起点。
那块熟悉的招牌,经过了数十年的风雨,已经更换成了更加现代的合金材质,但那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依旧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武馆门口的电子公告牌上,正滚动播放着一条招聘信息。
【极限武馆(银鸥社区分馆)诚聘各级武道教练,待遇从优,有意者请入内详询。】
秦峰的目光,在这条信息上停留了片刻。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心底里冒了出来。
他想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
只为换一种心情。
他迈步走了进去。
武馆内部的格局变化不大,只是所有的训练器械都已更新换代,墙壁上悬挂的优秀学员照片,也早已换成了一张张陌生的年轻面孔。
前台接待处,坐着一个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正有些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的个人终端。
“你好,我来应聘教练。”
秦峰的声音很平静。
“哦,您好。”
年轻人抬起头,看到秦峰,眼神一亮,起身热情地招呼道,“请坐。我们这里一到三级的教练岗位都有空缺,您看您……”
“孙禅堂馆主,他……回来过吗?”
秦峰打断了他,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年轻人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忆这个有些遥远的名字。
“孙老馆主啊……听武馆里的前辈们说,大概在三十多年前,他老人家回来过一次,待了没几天就又离开了。”
三十多年前。
秦峰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一下,那正是自己当年被孙馆主传授《十全手》皮毛的时候。
“哦哦,好的。”
秦峰点了点头,拉回了思绪,“我来登记。”
年轻人在终端上调出应聘表格,问道:“好的,请问您的姓名和武道等级是?”
“姓名,秦峰。”
“实力,七级山海武者。”
秦峰的语气,平静得就像是在说“我今天午饭吃了一碗面”。
“好的,秦峰……七级……山……”
年轻人的手指在光幕上飞快地敲击着,口中下意识地复述着。
然而,当“七级山海武者”这六个字完整地从他口中念出,并被他的大脑所理解时,他的整个身体瞬间僵直。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