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李治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p>
长孙皇后病入膏肓时，李治已经八九岁了，自然是记得的。</p>
但再往前几年的记忆就模糊了。他只是记得母后没有卧床不起的那些年，每日都要忙于宫务以及照料他们这些孩子。</p>
每回见了他们，脸上都是温柔笑意，总是耐心地回答他们围着她提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p>
可如今听遂安夫人提起，不只是那一两年，母亲先前亦有多年痼疾不适，只觉得无尽伤感。</p>
原来在这之前的许多年，母后就已经在忍耐痛苦了吗？</p>
李治忍住泪意：“好，我去向父皇说此事。”</p>
遂安夫人伸手，轻轻的在李治的手背拍了两下，是不太恭敬但很亲近的动作——这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呀。</p>
“太子殿下，东宫难坐啊，你……要好好听圣人的话。”</p>
*</p>
从九成宫离开前，遂安夫人特意又到了一趟宫正司。</p>
上次她只顾着答应此事，这回过来，一则跟陶枳道别，二则想跟姜沃细细问些孙神医的脾性，以及有无忌讳。陶枳看出来她这是格外上心，要出去跟着孙神医学着带女医了。</p>
“正好，今日她休沐呢，这孩子休沐也不闲着，我看她叫人帮着搬了好多竹子去屋里，也不知又再捣鼓什么。”陶枳边说，边叫了个小宫女，让姜沃过来。</p>
姜沃将孙神医的性情一一说与遂安夫人后，就离开陶枳处，将空间留给两人告别。</p>
自从太子出事，陶枳每次见了遂安夫人就心酸：她才四十来岁，鬓边却是白发丛生，乍看如老妪。不过此时她神色间，总算没有了太子被废后那种死寂熬日子的漠然，而是燃起了许多生机。</p>
陶枳简直阿弥陀佛：遂安夫人的大半个人已经随着太子流放碎掉了，剩下的半个她，总算找到了寄托。</p>
*</p>
姜沃今日确实在摆弄竹子。</p>
昨夜她跟着李淳风观星去了。</p>
夜静人无万籁俱寂，两位师父都不说话的时候，安静地简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p>
听到心跳声！</p>
姜沃忽然就又想起了那个梦境：大夫问了她的病情，然后……听了她的心前区。</p>
听诊器！</p>
她在医院住久了，见过各式各样的大夫，有一位老主任查房，就跟有的老师讲课似的，特别爱侃大山，容易跑题。</p>
有一回这位老主任指导过学生辨别心音后，就问起这听诊器的原理来。</p>
见学生们都答不上来，就把病历夹子一放，开侃了。</p>
讲之前还摇头道：“作为内科大夫，听诊器就像是学生上学带笔一样——手边最常用的，你们居然不知道原理？”</p>
姜沃也得跟着听课（主要她是被听的模型），躺在床上也跑不掉。</p>
“……总之，听诊器就是为了放大与收集声音的。高中物理都学过吧，声音在固态中传递的快，衰减小。”他举了举听诊器一端，需放在病人身上的金属头。</p>
“在没有听诊器之前，大夫要想听听人的心脏有没有问题，肺里有没有感染的杂音，可是要趴在病人身上去听的！同性也就罢了，在古代异性可不让你去听，多少得给一个大耳光。”</p>
“何况，就算趴上去。”主任还特别幽默地拍了拍自己的啤酒肚：“若病人是我这种胖子，有脂肪护体，也听不太清楚的！”</p>
“其实最一开始的听诊器，只是一根细长木管，那时候还有个特别浪漫的名字，叫‘医生之笛’。”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里，姜沃回想起这最要紧的一句话。</p>
像是有悠扬的笛声，穿过重重迷雾传入耳中。</p>
系统给她的医书，会删掉超越这个时代工业水平的技术。其实有时对她也是一种误导——毕竟真正的听诊器，是标准的近代产物，还被称为医学进入现代医学的里程碑。</p>
大唐完全没有橡胶这个概念、没有完整的工业体系，连听诊器上那根橡胶管都做不出来，何况是标准化听诊器。所以系统给的医书里，没有这种现代医疗器具。</p>
但她其实可以靠自己做出‘医生之笛’。</p>
*</p>
姜沃是被李师父点回来的：“怎么走神了？困了吗？”</p>
她转头问曾亲手改造过浑天仪的李淳风，眨眨眼道：“不困——师父，我有一物，想请您帮我看一看。”</p>
李淳风点头：“拿来吧。”</p>
姜沃：“我才刚想到，等我回去做个最基本款，就拿来给师傅看。”</p>
李淳风颇为警惕，但警惕中分明又带了点期待：“是新的炊具吗？”说完似乎被自己说饿了，转头问袁天罡：“袁师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吧。”</p>
一直在旁边晒星星的袁天罡立刻坐起来：“好啊！”</p>
姜沃：……</p>
下回吧，下回把挂炉烤鸭给师父描述一下。</p>
反正炼丹房都改成厨房了，也不差多加个挂炉用来烤鸭了。</p>
*</p>
于是下了夜班，姜沃没有如常补眠，而是寻人要了许多长短粗细不一的竹子来。</p>
她觉得现代听诊器都做的标准化长度，一定是经过试验的，是最方便声音传导过来的长度。她就照着差不多长短的挑了许多竹子。</p>
媚娘进门的时候，就见姜沃在摆弄一根竹管，竹管两头粗细略有不同。只见姜沃还特别认真把竹管的一头贴在桌子上，以手轻叩桌面，然后侧耳去听。</p>
“这是做什么呢？”</p>
媚娘走近后，才发现桌上不只有一根竹管，而是堆了几十根。</p>
姜沃就拉她坐下：“姐姐别动，让我听一听。”</p>
她先起身把门关上，尽可能隔绝了外面的杂音，然后开始把各种竹子放在媚娘胸口处听。</p>
先是判断出竹管粗的那一头搁在人身上听得更清晰后，姜沃又开始换不同的粗细长短来听。</p>
然后按照听到声音的清晰度标注出来。</p>
媚娘虽没看明白，但也只由着她摆弄。</p>
因看出来她是在凝神听什么声音，媚娘就连话都不说，一直安静坐着。</p>
直到姜沃都试验完，媚娘才笑道：“你是不是又梦见什么了？”</p>
“这回真的是个好东西！等做出来给姐姐一个！”</p>
下晌，她带着许多竹管出门：“姐姐今晚还是不用等我，还得去观星台。”</p>
其实这一晚，师徒三人并没有务正业，观测星辰。而是都在研究，怎么样才能把声音更清晰地传到耳中。</p>
李淳风现场开始改造竹管。姜沃提意见把一头嵌入金属块也被李淳风接纳，他不但去拿了铜片、铁片等金属，还拿了石片、玉片等石料，挨个试验过去。</p>
袁天罡被他们两个人轮流当成实验体来听心跳，后半夜都麻了，对李淳风道：“能不能换我听听你？我这被听的也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是要憋坏老人家了。”</p>
一夜过去，师徒三人最终将范围缩小到四张图纸，李淳风惯了昼伏夜出，倒是神采奕奕，很是满意点头道：“还要将作监好生做几个模具出来，将这些接口处的缝隙都彻底封死，才好知道到底哪一个传的音最清晰。”</p>
毕竟他今夜只是粗做，不够精细，判断不出来最佳款。</p>
手工大佬李淳风兴致勃勃说完，没有得到应和，转眼就见到袁天罡和姜沃都睡眼惺忪。</p>
没办法，原来哪怕是夜里观星，其实也没有通宵达旦的，基本后半夜就可以去值房眠一眠。</p>
这回却是结结实实一直忙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中间别说吃饭了，连水都没喝一口。</p>
姜沃望着天边微光，想起那句著名的话：你见过凌晨四点的京城吗？</p>
我最近见得太多了。</p>
*</p>
将作监的动作很快，姜沃送过去图纸不过三日，就有将作监的小宦官跑腿过来，说是几个‘笛子’都做好了，请姜太史丞亲自过去看一眼，若有微瑕，能够现场就改了。</p>
这日傍晚。</p>
媚娘见姜沃捧了几个匣子回来，好奇道：“这就是你说的‘听诊器’？”</p>
姜沃取出最上面的一个递给媚娘：“姐姐听一听我的心跳声。”说着将金属端放在自己的左侧心口，媚娘则将耳朵放在木管的另一侧。</p>
清晰的声音穿过来，媚娘握着木管，微有些错愕的抬头：人的心跳声，原来可以这么响吗？</p>
姜沃哪怕已经听过了，此时也忍不住也取过一只‘听诊器’来，听媚娘的心跳。</p>
门窗未关，在夏日的啾啾蝉鸣中，她还是清晰的听到了——</p>
“咚-咚-咚-”</p>
健康的、规律的、有力的心跳声，代表着一颗心脏在良好运转着，是生命的声音。</p>
这真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了。</p></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