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人放了,送回青州。”</p>
陆悬的声音极轻,却也极稳,让人根本听不出他这句话本身的虚弱。</p>
笔耕倏地抬头,不敢置信,“……大人,就这么放了那小子吗?”</p>
那个林亦之在客栈里头装怂扮蠢,同姜姑娘一起戏耍了他们一众,就这么放了?!</p>
陆悬双手负于身后,抬头看向远空,灰蓝的天蒙着层雾霭,沉闷、压抑,一如他的心情。</p>
他忽然掐紧手腕,眸色转利,“先放回去,送个人到他身边,慢慢熬死他。”</p>
吞不下,他吞不下这口气!</p>
无论如何也无法放任这个男人活着!</p>
只要他存在一日,哪怕面目全非,哪怕瘫卧在床,他仍觉难以忍受。</p>
一想到他还和姜梨生活在同一块土地,呼吸同一片空气,就忍受不了!</p>
“属下明白!”笔耕重重点头。</p>
*</p>
两日后,一辆灰扑扑的马车从京都城门口缓缓驶出。</p>
车上男子软倚在车壁角落,面上团团裹着白帛,四肢也是,不自然地拱着。一双眼睛如死水般,沉沉的,黯淡的。</p>
行出没多远,一群担着筐篓,明显是往城中卖瓜果蔬菜的菜农,不知是不是筐子不小心磕碰着了,有一筐篓里的瓜果散落一地,几人四下里揪扯开,挡着官道互不相让。</p>
车夫站起身大喝,那几人还不消停,躁得车夫跳下马车冲过去。</p>
林亦之无动于衷地靠着,于他而言,一个彻彻底底的废物,此刻的生,不如死。</p>
忽然,什么东西砸开马车帘子,掉到他怀里。</p>
他微微垂眸,触及的一刹那,眸光倏地一缩。</p>
死水显出微澜,涟漪越来越大,最后聚成串串银白自他眼眶滑落。</p>
一个松青色的香囊,上面绣着樱粉色的合欢花,正如那年姜梨去到青州,林家宅院门前,那洒满青石板的合欢绒花。</p>
一心无累,四季良辰。</p>
香囊上绣着八个字,并非小楷,字字疏懒,绣字的人似乎并未用什么心思。</p>
林亦之却紧闭双眼,终于呜咽出声。</p>
一心无累,阿梨是让他放下她这个负累吗?</p>
可她怎么是负累?她是他喜爱了好久好久的小姑娘。</p>
陆悬没有杀他,还要送他回青州,不必猜,他也知道定是阿梨表妹做了什么。</p>
他真的宁愿死,也不想拖累她!</p>
只是陆悬以他父母姊妹相要挟,不准他寻死,他是真的无计可施,是真的愧疚阿梨。</p>
车夫骂骂咧咧坐上马车,一甩鞭子,马车疾驰而去。</p>
林亦之撑着肘奋力坐起,用脑袋顶出车帘,朝城门口望去。</p>
来往进出的人络绎不绝,独独没有那道纤柔的身影。</p>
阿梨……声音裹在嘴里,终于溃泄而出。</p>
城门内。</p>
松枝挽着姜梨的胳膊往回走。</p>
“姑娘,若伤心的话,同奴婢说,不要忍着。”她小心地瞅着姜梨的面色。</p>
姜梨冲她笑,脚步不停。</p>
没什么好伤心的。</p>
一个林亦之并不足以令她伤心,只不过,他到底是表哥,是旧识,是娘的姐姐的儿子,有切割不断的血缘关系,所以救他一命。</p>
松枝瞧她神色无异,这才放下心来,走了两步,又问,“对了姑娘,那香囊里的纸条,您到底写了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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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梨哂笑,眸色嘲弄至极。</p>
枕山院。</p>
笔耕将香囊轻轻放到桌案上。</p>
陆悬靠在圈椅上,目光冰冷如刃。</p>
一心无累,四季良辰?</p>
一个废物,配有什么良辰?!</p>
竟然还特地绣个香囊送给他,怕他消沉,怕他回去寻死吗?!</p>
想毁天灭地,想血流成河,想要所有人痛他所痛!</p>
下颌绷如削石,他满心暴戾,伸手拿起香囊,稍一用力,那绸布便四分五裂,掉得桌案上到处都是,有碎白之物夹杂其中。</p>
陆悬心神一凛,气不可抑。</p>
还有什么?!她还写了什么?!</p>
抿紧唇,他一言不发地将纸片一片一片拣出,再屏息沉目慢慢凑出完整的字形。</p>
随着一个又一个字拼凑而出,他的眸中的光也越来越厉,到最后几乎幻化成实行的刀剑。</p>
既非君子,强为君子之行,令人作呕。</p>
喉咙一哽,血气翻涌,他以手抵拳掩在唇边,才勉强咽下去。</p>
呵……好聪明的阿梨。</p>
猜出他想做什么,也知道他会拦下这个香囊,所以,故意写这些来羞辱他。</p>
非君子,那就是小人了。</p>
他陆悬在她心里,原来是这等不堪的模样。</p>
泄掉全身力道往后靠去,他痴痴笑出声。</p>
是小人,对,他的确是个小人。</p>
*</p>
野棠花落。</p>
寒食之后,转眼便到清明。</p>
周妈妈葬在京郊一处山坡,山清水秀。</p>
这日,姜梨便同姜老夫人一起去扫墓,也是遥遥祭奠自己爹娘。</p>
小山葱郁,乘坐马车盘旋而上,路上也遇到不少同样来祭奠的人家。</p>
行到林间某处,几人下了马车,陈安等人候在林道上。</p>
松枝抱住姜梨胳膊走在前头,梦蝶陪着老夫人跟在后面。</p>
不远处,草木繁茂处,有座土坟。</p>
坟前一颗杏花树,昨日夜里下了小雨,杏花铺地。</p>
“咦,这谁呀,连祖宗都认错了,怎地烧给周妈妈了?”松枝啧嘴,有些气恼。</p>
只见土坟前摆着果盘糕点,地上还有未燃尽的表纸,微风吹来,火星明明灭灭,青烟袅袅,斜斜飘上杏树梢头。</p>
“这不该吧,怎地做出这种事,”姜老夫人缓步走近,一只手捏着帕子,轻咳了声,“谁人家的小辈,也未免太马虎了……”</p>
“可不是,奴婢这就把东西都扔了去。”松枝骂骂咧咧,动手把果盘等物往旁边草丛里丢,“周妈妈有咱们烧纸钱,在地底下饿不着,倒是这家人的祖先,估计得生生气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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