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苍旻，薄日曚昽。</p>
因为板凳不够，一行人或坐或站待在竹木栅栏围成的小院里。</p>
兰尽落阴沉着脸，半声不吭。</p>
金暮黎这才知道妘千陌为什么说此时的兰尽落最不想看到的，应该是他们。</p>
没人愿意在亲人朋友面前暴露自己失意潦倒、颓丧困窘的一面。</p>
兰尽落就像被打断双腿、困在铁笼里的野兽，恨不得咬死断他双腿的人。</p>
断他双腿的妘禛禛悢悢怅怅地立在一旁饮泣吞声，已经哭红了眼。</p>
昱晴川保姆般陪护坐在竹席上玩耍的四个娃，夜梦天蹲在另一边，不让他们爬到竹席外。</p>
一岁半的男宝宝惊奇地看着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婴儿，小目光不停地在他们身上转来转去。</p>
金暮黎叹口气，正要说话，兰尽落却侧首看向竹席，脸色缓和许多：“这都是你的孩子？”</p>
“嗯，三胞胎，”金暮黎趁机道，“怀孕很辛苦，带孩子更不容易，若要同时照顾丈夫……哎，做女人很累的。”</p>
兰尽落没给她想要的反应，依然看都没看妘禛禛一眼，起身走到竹席旁，蹲下观察片刻，抱起那个蓝眼珠的婴儿：“眼睛和你像。”</p>
那一岁半的宝宝五官比较像妘禛禛，像兰尽落的地方少，连头发颜色都没随他。</p>
金暮黎为妘禛禛哀叹一声。</p>
但还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孩子哪有不像父母的，你儿子的眼睛、鼻子、额头，没一处不像你。”</p>
兰尽落抱着肉乎乎的小奶婴，看他五官，摸他小胳膊，没说话。</p>
金暮黎知道像不像谁，根本就不是几句话就能糊弄骗到人的，也就不在这方面多聊，换个话题半玩笑道：“听妘老大说，你经常忙得不着家？怎么，是不是找到发财的好路子了？能不能带我一个？”</p>
妘禛禛面色一变，正要上前倾诉，倒尽心中苦水，兰尽落却突然侧首斜看她的脚。</p>
两眼通红的女子怯怯止步，在那不善目光的注视下，又往后退了两退。</p>
兰尽落这才回正脸，轻捏宝宝小手淡淡道：“哪有什么发财路子，看人脸色赚点小钱罢了。”</p>
金暮黎觉得简直没法儿聊。</p>
兰尽落压着心中愤恨，冷漠了两年，表情和肌肉已近乎定格僵化，不可能看到他们，就能立即展开笑颜。</p>
扯也扯不出一张假笑的脸。</p>
她也不想看朋友强颜欢笑。</p>
兰尽落因为愤怒、抑郁，而无法笑脸相迎，她并不生气，她气的是，兰尽落什么都不跟她说。</p>
这样斥逐千里、心理距离上的疏远，总会让人感到不舒服，有点难过，有点气恼。</p>
金暮黎觉得没必要继续聊下去，便道：“有菜吗？做点饭。”</p>
兰尽落点点头。</p>
将孩子送到她怀里，他拿着铁骨扇，转身走出院门。</p>
妘禛禛连忙系上围裙：“姐姐稍坐，我这就淘米把饭煮上。”</p>
金暮黎颔首：“有劳五姑娘。”</p>
妘禛禛眼圈更红，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还是忍着先去了灶屋。</p>
金暮黎听着动静，待她洗了米，舀了水，又坐到灶下把火生着，才将宝宝放回竹席，迈步去厨房。</p>
妘禛禛正对着灶火流泪。</p>
金暮黎轻叹一口气：“禛禛。”</p>
妘禛禛再也忍不住，起身就把她抱住：“金姐姐。”</p>
抽泣与呜咽很快变成嚎啕大哭。</p>
金暮黎一动不动，只用手掌轻抚她的背，由她痛快发泄，尽情释放负面情绪。</p>
哭声渐渐转小，金暮黎低叹道：“我早就说过……哎，你也真不听话，胆子这么大。”</p>
“我知道，金姐姐说的话，禛禛都记得，可……”妘禛禛退离她的怀抱，涕泪横流的脸狼狈不堪，“若我不下手，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不会喜欢我的，他喜欢的始终是～～”</p>
那个人的名字，她没有勇气说出口，也不想提。</p>
毕竟，占据自己所爱全部心神的人，是她的亲哥哥。</p>
恨不得，打不得，骂不得。</p>
可又忍不住恨，忍不住咬牙。觉得是老天在故意耍她，折磨她。</p>
金暮黎取出素帕，擦擦她的脸：“我们是从妘家堡过来的，看过你三哥。他啊，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学本事、帮爹娘挣钱养家上，对任何人都没有男女方面的心思。”</p>
妘禛禛抽噎半晌，才低低道：“这些，我都晓得……所以我即便想恨他，也恨不起来。”</p>
“嗯，”金暮黎摸摸她的头，“我认识你时，你就是那种虽然任性了点儿，但绝不会不讲理的姑娘。”</p>
妘禛禛擦着泪，没说话。</p>
金暮黎道：“禛禛爱得苦，尽落被上了无形枷锁，宇然则是无辜。你们三个啊……该怎么办才好。”</p>
妘禛禛抓着布帕，愣愣不语。</p>
金暮黎拍拍她的肩：“先去看看火，一会儿该夹生熟不透了。”</p>
妘禛禛如梦初醒，连忙跑过去添柴。</p>
添着添着，她忽然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金暮黎：“姐姐，我妘禛禛即便走错了，也落棋无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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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暮黎：“……”</p>
那我是不是该表扬你几句？</p>
妘禛禛又道：“姐姐曾对禛禛说的话，禛禛全都记得。等宝儿再大些，我就请个有经验的可靠嬷嬷照顾他，我自己继续习武炼毒，让所有人都敬我，怕我，不敢小瞧我！”</p>
金暮黎有种不太妙的预感：这丫头是不是要歪？</p>
啧，可别因为爱恨情仇走到歧路上去了。</p>
正要说点儿什么，兰尽落带着两只滴着血的野鸡回来了，往厨房地上一放。</p>
妘禛禛就像刚才什么都没说，泣涕涟涟的女子也不是她，立即拿手背狠狠擦了擦眼睛，起身，一个人拔鸡颈毛拿刀放血，用石头压上。</p>
待另一个锅里的水烧开，她又动作娴熟的烫鸡并挦掉所有鸡毛，剖腹取出内脏，剪开鸡肠鸡胗，清洗后，又用食盐搓上数遍……</p>
金暮黎静静看着她忙。</p>
一个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妘家小姐，被父母和哥哥宠在手心的小姑娘，如今竟为了男人，把自己变成天天钻厨房、免费沐浴油烟的粗妇。</p>
偏偏人家吃着她做的饭，睡着她铺的床，还不待见她。</p>
真是可悲，可叹，可怜。</p>
爱情这玩意儿，能把人变得低声下气，毫无尊严，甘愿犯贱。</p>
骂得那么难听，做得那么绝情，还死不撒手。</p>
别说兰尽落，换任何人，都看不起她。</p>
锲而不舍是种好品质，但用错地方就是无尽麻烦。</p>
午膳饭菜并不丰盛，只有两三样。</p>
但谁都没有表示不满，还饮了几口淡味醨酒。</p>
昱晴川抱着小宝儿默默扒饭，吃饱就去霸占兰尽落的床。</p>
屋主人分室而居，妘禛禛要把自己的床让给金暮黎。</p>
金暮黎摆摆手，看着蓝头发：“兰尽落跟我出去散散步，咱俩好好聊聊。”</p>
兰尽落犹豫一下，还是淡淡点头：“嗯。”</p>
饭后，夜梦天和昱晴川把自己和四个宝宝关在兰尽落房里，妘禛禛去厨房刷锅洗碗。</p>
待她洗完，夜梦天便把她儿子交还给她：“带宝宝睡午觉吧。”</p>
妘禛禛看了眼栅栏外，点点头，抱着孩子走进自己卧房。</p>
金暮黎则和兰尽落坐在屋后树林里的大石头上。</p>
“说吧，最近两年都在干什么？”金暮黎直言不讳，“连妘千陌都帮你藏着掖着，难以启齿，莫不是又干起了老本行？”</p>
“没有，”兰尽落吐出两个字，又在金暮黎的注视下沉默许久，才道，“你……你别管了。”</p>
金暮黎深吸一口气，缓上片刻，才站起来。</p>
却在准备走人时，又突然转回身，狠狠踹他一脚：“你他娘的说不说？”</p>
兰尽落疼得直抽气，跳起来就拿拳头往她脸上砸：“我他妈就不说，你咬我啊？”</p>
“草，不说我今天就咬死你！”</p>
两人跟个没武功的泼夫泼妇似的抱在一起互殴起来，滚得气喘吁吁，满身都是秋日里的碎枝野草。</p>
待力气用光，摊在地上，兰尽落鼻青脸肿，后背生疼，金暮黎则额头肿个包，一字巾也被蹭掉。</p>
“娘的，你下手也太狠了。”</p>
“妈的，你不狠？我额头都破了！”</p>
“没破！”</p>
“破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