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要，不可以浪费食物。”</p>
她干巴巴的说，“你以前从没浪费过食物。”</p>
沈要眉心微皱。</p>
偏偏，只此一瞬，他眼光竟然渐渐的放平了许多。</p>
“那我带回去吃。”</p>
“你别生我的气。”</p>
“好不好？”</p>
真奇怪。</p>
眼下，他说的分明就是浪不浪费吃的而已。</p>
可冥冥之中，萧子窈却以为，沈要应当是在问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可不可以都不生他的气。</p>
她目光灼灼。</p>
沈要于是在那桃花潭水的眼光里安静下来了，却不仅仅只是安静，还有一点点濒死之前的、紧张的冷意，像溺水，挣扎不了，也动弹不得。</p>
“六小姐？”</p>
他终于很是紧张的轻轻的唤了一声，“对不起，我……”</p>
对不起什么呢。</p>
往后的话，也许都不太重要了。</p>
因着那哨口的栅门猛的掀了起来，几个卫兵只管手忙脚乱的跑了过来，其中一个气喘吁吁，还一面指着天边喊道：“不、不好了，城中走水了！”</p>
夏一杰立刻睨他一眼。</p>
“走水而已，把火灭了不就好了，有伤员就送医，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p>
谁知，他方才话毕，那人却一抹额前的冷汗，道：“走水的不是别的地方，而是煤渣胡同！那里住了好几户人家，火是半夜莫名其妙烧起来的，当时好多人都在睡觉，哪里知道着火的事情？结果就是，最后只有一个女人跑了出来……”</p>
夏一杰顿时一惊。</p>
“哪个女人！？”</p>
“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她家住巷子口，开了间点心铺子，叫、叫什么……四方斋？”</p>
那人如是说道。</p>
夏一杰于是暗暗松开了方才攥紧的拳头。</p>
偏他安心不过片刻，那厢，萧子窈却一瞬青白了一张脸去。</p>
“你且站住——你的意思难道是说……那条巷子里，只有四方斋的老板娘跑出来了？”</p>
“对，千真万确……她人刚刚才被我们小队的同僚送到公署医院吸氧呢！”</p>
“那她的男人和孩子呢？”</p>
那兵子微微一顿。</p>
“恐怕是烧死了。”</p>
他说，“我回来报告，就是因为那边情况紧急，现在火还有没彻底浇灭，待会儿收尸还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呢……而且，这次的火势来得很是蹊跷，打更的人早就检查过了，恐怕是有人故意纵火……”</p>
她立刻揪紧了沈要的袖口。</p>
“沈要，他说的是郝姨——郝姨家就是四方斋，她家就在巷子口，我今天还让她早点回家陪宝儿画画呢，怎么会……”</p>
是时，沈要直觉萧子窈浑身上下都抖得厉害。</p>
他简直快要握不住她了，于是就说：“我先送你回家，然后……”</p>
“——我不回家，我要去煤渣胡同把宝儿带出来，郝姨现在一定急坏了！”</p>
沈要忍不住的紧了紧眉心。</p>
“他很可能已经死了。而且你去了也帮不上忙。”</p>
“那就把宝儿的尸体带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p>
他于是捏捏萧子窈的手心，不太轻，带着点儿力道，像是安慰，也像是试探。</p>
“别去了。”</p>
如此，便是在旁的夏一杰也上前劝说道：“子窈，真没什么可去的。这些事情我们来做就好，你先回去休息……”</p>
萧子窈顿时叫了起来。</p>
“你们难道一点害怕和着急的感觉都没有吗！那个巷子里住了多少人你们难道不清楚！更别提其中还有照顾了我快一年多的保姆一家，你们难道真的跟狗一样，连一丁点人的感情都没有吗！我吃过郝姨做的菜，吃过一桌菜的人就是一家人了，甚至连宝儿还给我和沈要画过画——我的家人早死光了，难道要我连新的家人也死绝吗！”</p>
歇斯底里。</p>
莫名其妙的，夏一杰忽然就觉得有些难过。</p>
不是没见过萧子窈的丑态。</p>
他心想。</p>
他与她一同长大，见过她无数旁人都不曾见过的模样，如穿红色波点的三角裤泳衣，如扇嵌毛边的镂空折扇一不留神打了个喷嚏，如在茂合戏院包场抛了一地的彩球，如很不名誉的拖着他说余闵的坏话。</p>
他什么没见过。</p>
他独独没有见过她歇斯底里的为了自己的样子。</p>
想到这，他于是悄悄的瞥了沈要一眼。</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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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p>
甚至连这样的一条狗，都曾享受过如此珍贵的待遇。</p>
也许爱情原本就该歇斯底里。</p>
歇斯底里，然后血肉模糊，那是血淋淋的爱，只管热气腾腾的溅了人一脸。</p>
她连血都是甜的。</p>
甜甜的血，还有甜甜的爱，只要有了爱，就会让一条狗变成一个人。</p>
只有他没有。</p>
所以他低三下四的，终于从一个人，变成了一条狗。</p>
他于是紧紧的握了握手心。</p>
“子窈，我没这个意思。”</p>
他轻声说道，“但是以你现在的状态，很不适合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倘若那纵火犯忽然出现伤了你呢？”</p>
萧子窈没有作声。</p>
却是半晌之后，沈要终于开口道：“回去吧。六小姐。我和你一起。”</p>
她到底还是没能拒绝。</p>
因着那天光实在是太晚了，太晚了。</p>
阴阴冷冷的仲冬月，隐隐约约的似乎又打起了霜来，萧子窈直觉自己冷得说不出话来，便缩进沈要怀里轻轻的嗯了一声。</p>
“沈要，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p>
“我要那个纵火的混账碎尸万段。”</p>
“——还有，回家之后，我想吃一片吗啡。”</p>
她低声道，“我现在，觉得浑身都好痛。”</p>
是时，月影朦胧，浑浑照亮一片雾霭迷茫。</p>
那乳白色的月亮直直的淌了一地，便连带着萧子窈也一起融化掉了，这并不奇怪，死了人的危月夜，总有人要沮丧得像具尸体。</p>
回到公馆的时候，沈要只管小心翼翼的将萧子窈抱下了车来。</p>
许是她太累了的缘故罢，沈要方才转到车前，便瞧见那玻璃小窗后面一张白生生的睡脸，拧着眉，怎么揉也揉不开，他于是轻手轻脚的就把人抱了起来，然后捧在怀里掂了掂，真的好轻，她变得又像一片羽毛，好容易就飞走、并且再也抓不回来的样子。</p>
好在，只此一瞬，萧子窈大约是有些醒了，便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的问了他一句：“这是哪里？”</p>
“这是家。”</p>
沈要说，“萧子窈，我们到家了。”</p>
他低头笑了一下。</p>
萧子窈也因此终于看清了他的脸。</p>
——那依旧是结了冰的湖水似的一双黑漆漆的眼仁，眼睫如鸦羽，蒙上一层霜落，就仿佛化了一片雪在上面一般，就仿佛那湖上终于有了鸟鸣，振翅而飞，随星而落。</p>
她于是也跟着笑，甚至渐渐笑出了些许哭音。</p>
“沈要，你快抬头看。”</p>
“今天天上有好多星星啊。”</p>
“我看到了宇宙。”</p>
沈要立刻应了一声。</p>
“我也看到了。”</p>
他只管一瞬不瞬的望定了她去。</p>
却是望进她的眼睛里去。</p>
“我也看到了。宇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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