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办好了宅子，沈要便又走了一趟典局。</p>
之于萧子窈，他一切都分外仔细，无论她变卖了何等微小的物件，他也费尽心思一一寻回。</p>
只不过，萧子窈从前金枝玉叶，阁中的金银珠宝实在数不胜数，许多有价无市的稀奇玩意儿早已被典局卖出，便是任他如何施为也找不回来了。</p>
他一时有些泄气、更忐忑，唯恐再见她失望的脸。</p>
又疑心，她真正失望的原因也许并非是什么失不复得，归根结底，大约还是言不由衷罢？</p>
——又或是他自己，才最最令她失望。</p>
时也、命也，害人害己。</p>
沈要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所以总也记得清有关于萧子窈的桩桩件件。</p>
她的分寸与毫厘、音容与笑貌、金钗与香衣，无一例外。</p>
于是，他已然瞧过了苏同心誊来的典单，巨细都无遗，谁知，却偏偏不见一双满镶晶钻的水晶鞋子名列在册。</p>
——那水晶鞋子，分明是夏一杰曾经赠与萧子窈的。</p>
如此，名不在案，想来是她从未动过变卖此物的心思。</p>
心下一瞬了然，沈要便不由得有些妒忌起来。</p>
凡是同萧子窈亲近的人物，他都讨厌。</p>
更何况，夏一杰总爱假以青梅竹马之名同她亲近得紧。</p>
约她吃茶听曲是小，为博她一笑大办生辰也是小，可是，许许多多的、小小的好意一旦加在了一起，自然便成了大大的爱意。</p>
——他一定也是喜欢萧子窈的罢。</p>
沈要看得好清楚。</p>
当是时，若非情有独钟，夏一杰又怎会在自己的生日反送给萧子窈水晶鞋子？</p>
不过是想讨她的欢欣、他便也快乐。</p>
沈要一时恨恨的惦记起他来。</p>
萧子窈当初百般决绝，变卖了那许多的金银珠宝，然，千回百转，却偏偏留下了夏一杰赠与的礼物……</p>
他的六小姐，竟还想念着旁人。</p>
恍恍的，沈要直觉两手有些战栗，似有杀机复苏。</p>
他自私自利，永远无法容忍或让步，歹毒到想要屠尽她的周遭、好占她为己有。</p>
“萧子窈，你不能怪我。”</p>
沈要暗暗的想到，“我没有拥有过任何东西，自然就不会懂得如何得到。”</p>
仿佛他喜欢她、爱她，喜欢也没用，没用也喜欢，他只要一如既往又不择手段的情有独钟就可以了。</p>
所以，他的一切所作所为，无论爱情或是恶行，唯萧子窈一人，再不能责怪。</p>
沈要很是心急。</p>
宅子虽已置下了，可到底还是缺些扫洒的帮佣，偏他性子阴沉多疑，断断不会潦草买佣回来充数，便只得细心择些口风严密又好拿捏的平头百姓来。</p>
思来想去，他心下倒也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p>
——便是那四方斋店家的妻子。</p>
那妇人微微的胖，面相也很善，上回沈要偶然一见，便直觉此人应当还算贤良。</p>
可他更看重的，却远远不止如此。</p>
一户人家，不会太穷，便不会太刁顽；不会太富，便不会太傲慢。</p>
高低贵贱，都是不太好的。</p>
只有中庸才最好，容易他宰割。</p>
于是，那四方斋一家便更得沈要的心意了。</p>
那店家既在城中做着清白安稳的营生，又有妻儿老小相顾，实在很好拿捏。</p>
如此，他一旦打定了主意，便不再耽搁，只管自顾自的找上了门去。</p>
眼下正是用饭的点钟，沈要立在铺子的檐下一唤，那店家闻声，便喜洋洋的抹着嘴迎了出来。</p>
“哟，军长，是您呀！又给您家那口子买点心来了？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吃了没？”</p>
沈要摇了摇头：“今天不买点心。”</p>
“那您这是？”</p>
他于是开口，遣词造句却很生疏：“我、我，我——我家里……”</p>
语半，他竟柔柔的放轻了眼光。</p>
——仿佛他当真有了家、更有了归宿似的。</p>
“我家里缺人手，想找个人来做饭洗衣。正巧我上回见到尊夫人便觉得很面善，所以来问问她愿不愿意？至于薪水，都好说。”</p>
那店家听罢，顿时大喜道：“军长实在是折煞我了！平时您就照顾我生意，这会儿还什么‘尊’不‘尊’的，想不到我那婆娘竟有这么大的福气！您要不是拿我打趣，我便这就把她叫过来说话！”</p>
话毕，便转过身去，直扯着嗓子吆喝道：“媳妇，快来！你可是撞大运啦！”</p>
于是，不过片刻，却见他身后的窄门一开，一位妇人便探出了脸来，还莫名的笑道：“这一天天的，就数你最爱惹笑话！还不快回去吃饭！”</p>
“你瞧你，头发长见识短！你若是再不谢过这位军长，那就该是你惹笑话了！”</p>
那店家一面说笑，一面解释，“这位军长你是见过的罢？咱们家的常客！现在军长家里正缺个帮佣，有意让你去呢！”</p>
那妇人一瞬又惊又喜，还有些不可思议，便忙不迭的上前赔不是道：“让军长见笑了，但我总怕您是诓我的。您也知道，现下日子不太平，活计也不好找，人家府上做工的可都是挑着年轻的买，我一个姨妈哪有这样好的运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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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要满意她的迟疑与期待，便淡淡的说道：“我与我夫人都没什么亲故，所以想找一位年长的来帮忙照顾。”</p>
他一贯的撒谎，一贯的不形于色。</p>
只不过，他始终擅长用真话来做谎言的引子。</p>
那妇人很快便信服了。</p>
“……原来是这样。是我没礼貌，问起了您的伤心事。”</p>
那妇人有些愧意的说道，“不过，军长，我自然是巴不得去您府上干活的，洗衣扫洒我样样在行！但千人千味，我就怕我这掌勺的手艺入不了您和夫人的法眼。”</p>
沈要倏尔漫不经心的问她道：“您怎么称呼？”</p>
“我姓郝。”</p>
“郝姨，”他客客气气的拍了板，“过几天你去我家试试菜。日子我定。”</p>
如此，话音一落，郝姨简直喜出望外，于是连连的拉了丈夫过来，又是道谢又是作保，热闹热情也热和：“没问题！您只管放心好了，到时候我一定做一大桌子好菜！”</p>
她不曾察觉沈要那谨慎藏起的冷眼。</p>
——他大约只能做这样的人了。</p>
身披人皮，却无人心，不上不下的。</p>
不过是学人学得有几分像，长久的沉默、适当的木讷、偶尔的软弱，既然说多错，索性不如不做。</p>
旁人看不穿他的伪装。</p>
沈要从不在乎旁人，只在乎萧子窈。</p>
他于是总也在她面前隐忍，奈何却总也暴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