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 105 章(2 / 2)

闻此一生 凝陇 2596 字 3个月前

也許是她太挑剔了,她自省地想,畢竟被陸世澄那樣的男子愛過之後,稍微次一等的愛情已經不能滿足她的心。

這時候,大堂門口有人推門進來,帶進來一陣夜風,很清爽,莫名讓人想起上海的春夜,突然之間,她刻骨銘心地想念起陸世澄來。

在上海,曾經有無數個這樣的夜晚,她和陸世澄在一起吃飯、說笑.、談心,他們無話不談,也接吻,也擁抱……

那令人懷念的日日夜夜。

寂寞再次襲上她的心頭,又有人過來了,可不等聞亭麗充滿期待再次擡頭,就聽到侍應生禮貌地說:“小姐,我們茶座準備打烊了。”

原來她不知不覺坐到了十點鐘。

聞亭麗走到街上,霓虹燈閃閃爍爍,街上的行人不見少,都是來戲院看電影的。

她戴着墨鏡和帽子,倒也不必擔心自己被人認出來,她踽踽獨行,思緒不知不覺飄去了很遠的地方,身邊有人在叫賣什麽,她也沒在意,不曾想有人追上來,一束花從斜刺裏伸到她面前。

這似曾相識的一幕,叫聞亭麗大腦瞬間一片空白,急忙回頭,卻是一個花童。

“小姐,買花嗎?”

聞亭麗悵然若失,當然不會是他,茫茫人海,難不成她還能指望陸世澄能在街上認出她。

她失落地接過那束花,給花童一點錢,掉頭繼續向前走,那花童卻再次追上來,聞亭麗無奈地笑了笑:“小兄弟,前頭我已經買過你的花了。”

花童卻不容分說将一大捧花塞到她懷裏,喘着氣說:“姐姐,你是叫小橘子嗎,後頭那位先生叫我把這花送給你,他說他的肩膀受了一點傷,暫時跑不快,生怕你跑了,叫我趕快追上你。”

聞亭麗呆呆回頭,一眼就瞅見了那道颀長的身影,在霓虹燈下,那人漂亮得就像是一個幻影,不,不是幻影,因為那影子正艱難地朝她這個方向挪動。

聞亭麗頓時淚盈于睫。

手裏的花束“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她拔腿就朝他跑去,唯恐跑不快。

她的速度比他快多了,可是他也不肯停在原地不動,而是盡可能一點一點向她靠近,仿佛哪怕是這樣短的距離,他也擔心兩個人也被人群走散。

她的視線被淚水搞得模糊不清,卻不敢眨眼,終于,越來越近了,他停下來對她大大地張開雙臂,她風一般沖上去與他緊緊擁抱在一起。

***

房間裏,聞亭麗緊緊抱着陸世澄,不肯松手也不肯眨眼。

這是陸家多年前在山上置辦的一所大宅,多年來只留有幾位陸家的老下人守房子,陸世澄這一回來,管事們猶如劫後餘生,整幢樓都沸騰起來。

他們很快發現陸世澄肩部有槍傷,大管事帶人弄來一張小床把陸世澄擡上二樓卧房,上樓的時候多有不便,陸世澄卻不肯放開聞亭麗的手,聞亭麗心有戚戚焉,全程緊依着他上了樓。

等到所有人退出去,她驚心膽戰察看路上早已察看過的那處傷,陸世澄想要撐起上半身,她立刻俯身環住他的肩膀:“你別動,快告訴我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麽。”

說話間,她的熱淚灑在他的額頭上,他也不比她好到哪裏去,一再用手觸碰她的面頰,來确認自己已經回到了她的身邊。

再說這故事。

路上已經講過兩遍了,但聞亭麗仿佛聽不夠,劫後餘生,雙方心裏都像被飛機轟炸過一樣震蕩不安,唯有不斷聆聽彼此的聲音才有真實感。

關于整盤計劃,兩個人其實早已達成共識:留下邱淩雲一命、布局引陸克儉入套、徹底銷毀藥廠——但她真沒想到那一晚陸世澄會把邱淩雲引去了大生藥廠,日本人恐怕至今以為那晚跟那幫日本人同歸于盡的是“陸世澄”。

他低頭親吻她的指尖,耐着性子再講一遍:“你知道的,八月份的時候,我就查到了陸克儉跟日本人勾結在一起——”

陸克儉已經瘋了,對那幾個日本陸軍軍官許下承諾,只要他們幫他鏟除陸世澄,就将陸家在上海的全部實業交給這幾個日本人,以便他們向上級領功。

在陸克儉看來,這是一筆異常劃算的買賣,因為上海的産業對陸家來說只是一小部分,把它們交給日本人,自己照樣可以回南洋呼風喚雨。

陸世澄既不可能讓自己這位三叔染指大生藥廠,也不可能把母親的心血留給日本人,提前銷毀更是不現實,在戰時,這間藥廠一夜的産量就可以幫到不少前線受傷的戰士。

唯有等到前線實在支撐不住了才能實施自己的計劃。

他更沒有想過讓手下人留下來幫忙完成這一步,萬一事敗,這幫手下勢必會死在日本人手裏,這是他自己的執念,關乎到他跟陸克儉之間的私人恩怨,沒理由讓不相幹的人陪葬。

所以他一早決定自己動手。

購買炸藥、部署密道、添置舊車和新身份……

他有條不紊地執行着自己的計劃。

他故意放消息給陸克儉,讓他們以為他打算潛夜離開上海,走前會銷毀廠子裏的上千臺機器。

幾名日本軍官垂涎大生藥廠已久,果然當晚就有行動。

至于邱淩雲,當日留下此人就是為了對付陸克儉。

邱淩雲醒來時發現身邊只有幾個白龍幫的兄弟,誤以為全靠自己命大才僥幸活下來,在身邊幾位白龍幫“長輩”的照拂和慫恿下,邱淩雲除了繼續恨着他和聞亭麗之外,同時也對陸克儉産生了強烈的恨意——那日要不是陸克儉見死不救,父親未必會死得那麽凄慘。

等到安排好一切,陸世澄讓人把邱淩雲引到大生藥廠附近。邱淩雲以為當晚他們叔侄當晚會有一場談判,特地帶着手槍而來,一方面預備瞅準時機将他們兩人一起殺害,另一方面準備以此為籌碼重回白龍幫做堂主。豈知還在半路就被陸世澄打暈,随後,陸世澄給邱淩雲換上了自己的衣服和手表,把他綁好了扔進後備箱。

至于那枚指環,自己一是不舍得摘下來套在邱淩雲手上,二來他也想以這種方式告訴聞亭麗:一切都在計劃之中,他很快會來找她。

他知道大生藥廠附近布滿了眼線,當晚,他故意一個人把車開進了廠子裏,以引誘陸克儉盡快行動。

他打賭陸克儉一定會來,他這位三叔不僅要奪回家産,更要他死,難得他落單一次,即使明知這其中有陷阱也要冒險嘗試一把。

他料得沒錯,陸克儉來得很快。

而他一進廠子,便将車停在樹叢後的暗道裏,按照事先設計好的路線将邱淩雲從暗道運到三樓的辦公室,把邱淩雲扶坐在窗前的辦公桌後,給邱淩雲喂了一粒氰-化鉀,再擰亮辦公室的燈,接着點上一爐火,将一些無關緊要的廢紙扔進去燃燒。

這是最重要的一環。

廠子裏一共埋了三處炸-藥:電梯裏有一處、生産車間有一處,而最重要的一處,就埋在他辦公室外的走廊上。為了引陸克儉上樓,他必須僞造出自己仍在辦公室銷毀陸家重要文件的假象。

緊接着,他從辦公室出來,用最快速度走暗道下樓,将自己常開的那一輛羅爾斯·羅伊斯留在廠區裏繼續迷惑他們,自己從後院翻牆出去,就這樣徒步走出去一裏多地,在路邊找到了他提前準備好的一輛舊車。

上車後,陸世澄并不急着離開,而是坐在車裏靜靜等待。

他已經忘了那時候自己都在想什麽,他只知道,他渾身上下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喉頭發緊,雙眼銳利如刀,像只狩獵的豹子,等待獵殺時刻的到來。

大約過了十多分鐘,身後的方向傳來轟隆一聲巨響。

他如釋重負,脫力般伏在方向盤上,直到這一秒冷汗才從額上涔涔淌下來。

來不及平複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他用最快速度開離開了閘北,接下來便按照原定計劃連夜離開上海,但麻煩的是他已是“死人”身份,不能再以陸世澄的名義調兵遣将。

更麻煩的是,他連邝志林都得瞞住,因為這一局不只順利除去了陸克儉,還如願炸死了四個日本軍官。

日方雖然心存疑慮,但畢竟陸世澄的“屍首”也在火災現場被發現,如今所有人都認為是叔侄倆為了搶奪大權才釀此悲劇,陸家驟然失去當家人,陸家人的表現理應表現得“合乎常理”。

一旦邝叔表現得不夠傷心,或是被日方發現邝叔跟他暗中有聯系,他們便會迅速弄明白整盤棋是怎麽回事,到時候不管是他還是邝叔,都會被日本人纏上。

他更沒有讓周威等人跟随自己南下,在如此複雜的局勢下,陸家直如一塊被各方人馬觊觎的“肥肉”,在巨大的利益和威脅面前,每個人都有可能出賣自己的良心。

事以密成,他不得不謹慎一點,小心一點。

好在接下來的事還算順利,他稍作喬裝打扮,很快搭上了一艘去往武漢的輪船。

抵達武漢之後,他因為擔心聞亭麗做出什麽冒險的舉動,不得已到郵局給她拍了一封電報,當時的武漢城風聲鶴唳,那封電報一下被人攔截下來,很快就有人來酒店對他實施暗殺。

盡管已經聽過兩遍,但一聽到此處,聞亭麗的心還是再次緊縮成一團:“是日方的人?還是重慶方面派來的?”

陸世澄背靠着床頭,苦笑着說:“什麽來路的人都有可能。我那封電報寫得語焉不詳,用的又是假名,這行徑本就十分可疑,沒準他們懷疑我是日方的探子,又或者,把我看成了他們內部的叛徒……”

總之他沒有身份,百口莫辯,若是持槍回擊,更坐實了他的可疑,總之歷經波折才順利脫身,人是安全了,肩上卻中了一槍,之後傷口一直在流血,帶傷上路的話未免太引人注目,他只好在武漢滞留了一段時日。

“若非這番變故,我早到來香港同你彙合了,何必讓你懸心這麽久。”

他雖是輕描淡寫的口吻,聞亭麗卻聽得揪心至極,這一路,不管是炸毀藥廠之後連夜從上海出來,還是想辦法在武漢那隊暗殺他的人馬手底下脫身,每一步都需要他殚精竭慮,稍有不慎就會死無全屍。

她再次哭起來。

這亂世,活下來是多麽不易。

陸世澄故作輕松去親吻她的淚水:“這就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可是那淚水越吻越多,他冷不丁“嘶”了一聲。

她果然不哭了,擔憂而焦灼地察看他的傷口:“又疼了嗎?”

這會兒她也顧不上什麽,忙解開他的衣扣親自察看,哪像他得說的那麽簡單,傷口明明還未痊愈。“大夫怎麽還沒來?我再去催一催。”

他拽住她的手:“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的,你還沒告訴我,這些日子在香港如何?小桃子和周嫂呢?”

“她們在九龍塘那邊。我和黃姐在那邊租了一個廠房,前面做攝影棚和辦公樓,後頭做員工宿舍,現在一家人都暫時住在那裏,我們剛把《抗争》剩餘的部分補拍完畢,不日就要上映了——你怎麽知道今晚我也在格羅士大飯店,看到報紙了?”

“嗯。”他含笑看着她。

再也不會弄錯的。

那是只有他們兩個知道的,獨一無二的暗號。

她也終于也露出輕松的笑容,現在她是真的相信他回來了,喜悅充滿了她的心,她把腦袋輕輕貼在他的胸口:“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我的陸先生從來不食言。”

陸世澄下巴抵在她的發頂上,忽道:“聞亭麗,我們結婚吧。”

這天一早,邝志林被人接來了此地。從武漢出來那日,陸世澄就想辦法給邝志林傳了一份秘密口信,邝志林暗中安排好一切,馬不停蹄趕來香港與陸世澄彙合。

陸世澄看見邝志林憔悴的神色,自是說不出的愧疚:“邝叔,對不起。”

邝志林熱淚盈眶:“什麽也不必說,這是萬不得已的法子,總之……你平安無事就好。”

聞亭麗不勝欷歔,這年頭,人人見面都少不了用一句“沒事就好”來寬慰自己,而對于親人朋友來說,“沒事就好”也的确勝過一切。她紅着眼圈上前跟邝志林擁抱:“邝叔。”

陸世澄一愣,随即便高興地笑了,這是她第一次随他稱呼邝志林為“邝叔”,卻是如此自然而又親切,可見在她的心裏,早已把邝志林看作自己的親人。

邝志林眼圈更紅了,一邊點頭,一邊在聞亭麗的肩後應了一聲,松開後看看她,又看看陸世澄,感慨萬千地說:“想當初第一次見到小聞,還是在黃金劇院的後臺,一晃都這麽久了,小聞早已不再是那個小聞,上海也不是那個上海了。”

三個人都痛心不已,坐下來後,陸世澄滿腹心事給邝志林沏茶,聞亭麗關切地向邝志林打聽上海的戰況。

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鄧院長和劉向之,邝志林想了想說:“慈心醫院好像跟紅十字會醫院暫時合并了,這回淞滬會戰,慈心醫院的醫護人員成功搶救了不少我們的戰士,那日一個朋友在醫院見過那位鄧院長,說她老人家年紀一大把了,卻還堅持在臨床第一線做手術,精神矍铄,反應比年輕人還要機敏,那份大無畏額精神,委實讓人心生敬意。”

聞亭麗愀然聽着,聽到鄧院長的名字,她的心情再一次低沉下去,但一想到她老人家一生都在忠實地做自己,又覺得自己的這份擔心,實在有負于鄧院長對她的教誨。

她不便再細細打聽劉向之,即便打聽,邝志林也不會對一個內科病房的護士長有印象,料想劉向之也同鄧院長一樣,也在為保家衛國而戰,這讓她的心靈多少安慰了一點。

她含淚點點頭。

當晚,邝志林在後樓安置下來,陸世澄又着人去九龍塘把周嫂和小桃子也接來,這一晚,陸家這所老宅空前熱鬧,在戰時,人與人之間仿佛比從前更懂體諒,也比過去更知道友善,小桃子感受到了那種其樂融融的氛圍,在大人們之間穿來穿去,笑個不停。

某日一早,大管事神色匆匆送來一份報紙,聞亭麗正同陸世澄在書房裏說話,一看對方的表情,就知道是一樁大新聞。

她和陸世澄一起坐下來看。

只見标題寫着:【著名愛國實業家——南洋鴻業陸鴻隽老先生因幼子勾結日本人一事飽受打擊,不幸引發舊疾,于今夜淩晨三時去世。】

這是足以撼動整個實業界的大新聞。

正文裏面寫着:

“此前陸克儉已被逐出家門,但在陸老太爺的堅持下,族譜上依舊保有陸克儉的姓名,想來是打算等到合适的時機,重新将愛子納入家門……經此一事,陸家族人深以為恥,一致同意将二房從族譜上徹底除名,以免污損陸家多年來的愛國名聲,此消息一經傳出,原本癱卧多年的二公子陸克安,突然口吐鮮血數升,當場氣絕身亡。陸老太爺更是一病不起,沒幾日便病逝于南洋——”

文中最後,撰稿人用辛辣的諷刺口吻說:“本報似乎不該再稱呼此賣國賊為‘陸克儉’,此賊已被族中徹底除名,世上再無‘陸克儉’,只有‘無名氏’——一個可恨可恥可鄙、毫無做人底線的無名氏。”

聞亭麗心中無比快意,悄悄回眸看向陸世澄,不期然在他嘴邊看到了一絲惡意的微笑,這使得他既像一個如願以償的孩子,又像一尊殺氣騰騰的羅剎。

這一瞬她清楚地意識到:這恰是陸世澄的黑暗一面。

這盤棋走到現在,每一步棋子的走向都在他計算之內,算得夠準,沒有意外。

每一個當年殘害過他父母的人——不論是直接行兇者,抑或是間接的兇手——陸世澄一個都沒有放過,他不僅是要他們死,他還要這些人失去自己最看重的東西之後,再在痛苦中死去。

這種方式,正如他們當年對待他父母的方式一樣狠。

她卻毫無保留地将他再次抱緊,經歷過這麽多事之後,她看透了他的每一面,不管是光明面,還是陰暗面,都是陸世澄,她都體諒、都理解、都鐘情。

陸世澄臉上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表情,默然吻着她的眼皮,她以為他要說什麽,沒想到他開口的第一句話還是:“聞亭麗,我們結婚吧。”

接下來的幾天,他幾乎每天都要對她說三遍這話。

早上,他們兩個在花園裏的藤桌上對坐着吃早飯,她吃她的粢飯糕,他喝他的果汁,好端端地,他就把水杯放下:“聞亭麗,我們結婚吧。”

傍晚,他們手牽着手在長滿鮮花的山道上面散步,聞亭麗望見那橘色的晚霞,不由得心生歡喜,将手指向天際,叽裏哇啦說得起勁,他又說:“聞亭麗,我們結婚吧。”

夜裏,他和她在月光下看報紙,光線暗,自然是看不出什麽名堂,看到後來,聞亭麗索性把報紙扔到一邊,捧着他的臉要親他,他忽然把臉躲開,眼睛看着她說:“聞亭麗,我們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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