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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第 104 章
動身前, 聞亭麗因為放心不下丁小娥等一衆女工,連夜收拾了一大堆幹淨衣食,同陸世澄去夜校找她們。
女工夜校是秀峰當初用《春風吹又生》的票房收入所創建的, 之後“春風吹又生——女工基金會”在社會上籌集到的善款,也都陸續投入在該校的建設中。
校方目前雇有十名年輕女教師,除了教女工讀書認字之外,也負責給失業女工推薦工作,此外學校裏面還建有食堂以及四十多間校舍, 專供師生們吃住。
聞亭麗和陸世澄趕到時, 學校基本不剩幾個人了, 倒是丁小娥和一位姓鄭的年長女工還耽擱在宿舍裏頭, 丁小娥正蹲在床邊給鄭姐喂粥。
“聞小姐,陸先生, 你們怎麽到這兒來了?!可不敢亂跑,外頭正打仗呢!”
聞亭麗急聲問:“她們人呢?”
“都走了。”丁小娥心有餘悸,“這一打仗,大家都吓得到處跑, 還好沒多久, 那位姓劉的女狀師帶着一輛大卡車來了, 說是要幫大家遷到安全的地方去。”
亞喬姐!她居然比自己來得更早。聞亭麗感動地松一口氣,有亞喬姐幫着安置,倒也不必擔心女工們會流離失所了。
丁小娥擔憂地指了指床上的鄭姐:“沒想到臨上車前,鄭姐突然開始咯血,劉狀師怕鄭姐她受不了路上的颠簸, 就先把她安置在宿舍裏, 說待會找個大夫過來瞧一瞧,再想想接下來怎麽辦。”
“你呢?”聞亭麗握住丁小娥的手, “你怎麽不走?”
丁小娥咧嘴一笑:“我不放心鄭姐一個人。”
聞亭麗別過臉去,危難時刻,聰明人都顧着自己逃命,只有傻子才講義氣,可偏是這樣的傻子格外可貴,讓人心生敬意。
她回臉對着床上的病人輕聲說:“鄭姐,我們馬上送你去看大夫。”
鄭姐努力地把自己的臉轉向床裏側,以免咳嗽的聲氣噴到聞亭麗的臉上。
“我這是肺痨哩,怕是治不好了,聞小姐,你們趕緊帶小娥走吧,不要再管我,我已經夠拖累人了。”
說話間,她愈發激烈地咳嗽起來,聲音是“空隆”“空隆”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肺葉從喉嚨裏咳出來,伴随着這刺激神經的聲響,空氣裏開始彌散一種奇怪的氣味。
鄭姐愈發惶恐,将被子拉高蓋住自己的臉,陸世澄将聞亭麗和丁小娥撥開,俯身把鄭姐從床上抱起來,鄭姐一驚:“不行,陸先生——”
她嘴邊還有帶血的唾沫星子,這一動,便蹭到了陸世澄的衣襟上,陸世澄卻毫不在意,對聞亭麗說:“走吧,先把她送到惠群醫院。”
丁小娥還在發愣,聞亭麗卻極有默契地率先幫陸世澄打開宿舍的門,一行人匆匆到了陸世澄的車前,鄭姐又開始掙紮:“這怎麽好意思,會把您的車弄髒的。”
陸世澄不容分說把她放到後排的座位上,又掏出一塊幹淨手帕遞給丁小娥:“她出了很多汗,路上說不定會傷風,請你先幫她擦一擦。”
他是如此禮貌、細心、熱忱,這回連丁小娥也不再拘束:“好。”
聞亭麗從頭到尾沒說話,只甜蜜地凝視着陸世澄。車走了一段,聞亭麗問丁小娥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丁小娥恻然:“不知道,等鄭姐安置好,我興許一個人回鄉下老家。”
回鄉下老家?那個對丁小娥的死活從來不聞不問的老家?聞亭麗幾乎可以想見丁小娥接下來的命運。
“要不你跟我們一起去香港,到香港後,我們公司需要人手,不如你來幫我。”
“我?”丁小娥受寵若驚,“我能幫上聞小姐什麽忙?我連大字都不識幾個,我不行的。”
“你行的。”聞亭麗苦笑,“你不識字,并非因為你學不會,而是你的生活環境自小沒給你識字的機會,你跟着曹小姐她們好好學,相信不出三個月就會上手的。”
丁小娥仍有些踟蹰:“我……我真的行嗎。”
“真的行,假如你肯來幫我,我會非常高興的。小娥,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的為人。”
聞亭麗的語氣是那樣真摯,丁小娥的表情由疑惑不安,一下變為欣喜:“好,我聽你的,我跟你們一起去香港。”
惠群醫院因為地處法租界,暫無戰火侵擾的可能,把鄭姐安置在此處養病,是最理想的選擇。
大夫收治鄭姐期間,聞亭麗給劉亞喬打電話告知此事,也省得她冒着危險再跑一趟。
用過藥後,鄭姐的情況穩定下來。
聞亭麗和丁小娥都松了口氣,聞亭麗悄悄去賬房處幫鄭姐繳納全部醫療費用,沒想到陸世澄早已提前繳過了。
丁小娥還想再陪鄭姐一會,說好了過兩個鐘頭聞亭麗再來接她走。
回去的路上,聞亭麗疲憊地把頭靠在陸世澄的胳膊上,兩個人許久沒說話,但沉默中自有一種會心的默契,她無聊地抓着他的手,一根一根擺弄他的手指。
路過慈心醫院時,聞亭麗無意間一擡頭,突然渾身一震。
“怎麽了?”陸世澄立刻就察覺到了。
“我好像看到一個熟人了,但是——不可能。”她搖搖頭,“肯定是我眼花了。”
話雖這麽說,心裏卻七上八下的,一回陸公館,就向陸世澄借用他的書房,在他疑惑的目光裏,進書房反身把門一關,拿起桌上電話給劉護士長打過去。
“向之姐,我想向你确認一件事。”聞亭麗吞了吞喉嚨,“剛才我好像在慈心醫院看到鄧院長了,會不會是我看錯了。”
劉向之沉默片刻,給予了肯定的答複:“你沒看錯,她老人家是回來了。”
聞亭麗駭然,她老人家這個時候怎麽會回上海來?上海随時可能會淪陷,萬一這期間鄧院長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不,她簡直不敢想象那會有多危險。
卻聽劉向之帶笑說:“這會兒鄧院長就在我身邊,她老人家想跟你說幾句話。”
“亭麗。”電話那頭傳來久違的聲音。
“鄧院長?!”聞亭麗心怦怦急跳,“您真的回來了,您怎麽這時候回上海?!太危險了!”
鄧毅以親切的語氣說:“是,剛回來,我都聽向之說了,這一年多來你成長得真快,聽說你拍了很多部新式電影,還成立了幫助女工基金會?”
聞亭麗除了抹眼淚,什麽也說不出來。
鄧院長忽然嘆口氣,沉聲發問:“我還聽說,你們的秀峰電影公司剛被燒毀了?”
“是,不過這沒什麽大不了的,公司被燒毀了,我們人還在,我和黃姐準備去香港重頭再來。”
“好好好。”鄧院長欣慰嘆氣,“院長真為你感到驕傲,走到今天這一步,你已經足夠堅韌,相信往後很難再有困難能夠打倒你,”
“可是您呢?”聞亭麗不死心地說,“您真的要留下來嗎?”
“這是我的使命,這場保衛戰,需要我這樣的人留下來出力,我們的戰士和病患也需要慈心醫院做後援。”
她用調皮的口吻說:“就像你,如今秀峰和電影也成了你的使命和你肩上的重擔,對不對?”
“可是當年您受了那麽重的傷,您的手,如今都好了嗎?”
“能做一些簡單的手術了,會恢複得越來越好的,別忘了,手術室就是我的戰場。”鄧院長的語氣是那樣振奮和輕松,全然聽不出任何傷感的況味。
默了默,鄧院長帶着笑意說:“亭麗,後會有期。”
聞亭麗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後會有期——
對着鄧院長,這四個字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她害怕,害怕這一別,就再也沒有重逢之日。
她永遠不會忘記兩年前那個初夏的夜晚,她因為走投無路,冒冒失失到鄧院長的辦公室去求她老人家幫忙,危難時刻,鄧院長毫不猶豫拉了她一把,而現在,她卻只能眼睜睜看着鄧院長以身赴險。
她心如刀絞,淚如雨下,卻竭力用輕松的語調說:“後會有期。我只有一個請求:您和向之姐務必保重自己,我也會保重自己,我相信,早晚有一天,我們會笑着重逢的。”
“好,院長答應你,我們共同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挂斷電話,聞亭麗扶着書桌滑坐到地上,捂臉痛哭起來。
這座城市,留下了太多寶貴的回憶,留下了太多值得她牽挂的人。她尤其放不下鄧院長和向之姐,如果不是秀峰被燒沒了,而她那部付出無數心血的《抗争》才拍到一半,她是絕不肯走的。
但,誠如鄧院長所說,這是她們的使命,她自己,也有使命。
不知道是不是陸世澄有所交代,這期間沒有一個人過來敲門,她可以盡情地釋放積壓已久的情緒,無所顧忌地大聲哭泣。
哭到筋疲力盡,哭到渾身脫力,哭到胸口發脹,她才覺得輕松一點,把頭埋在膝上,疲憊地閉上眼睛,休息了許久,用帕子将眼淚抹幹淨,重新擡起頭,若無其事起身出去。
一出去,她便平靜地将玉佩玲顧傑等人找過來:“都準備好了吧?我們要出發了。”
生活總要繼續,而她的過人之處就在于此,不管發生什麽事,總能在最短時間內調整好自己的狀态,以嶄新的面貌重新出發。
***
鄒校長忙着部署務實女子中學往南遷移的事,暫時還不能走,聽到消息,帶着燕珍珍和趙青蘿趕到碼頭上送別。
碼頭上人山人海,一眼望去都是忙着逃難的百姓。
聞亭麗與她們站起一起,時不時被人撞一下,幸而四個人始終緊抓着對方的手,才不至于被沖散。
燕珍珍和趙青蘿在路上說好了不哭,可是一看到聞亭麗,還是不受控制地哭成了淚人。
聞亭麗心酸地想,自己剛轉到務實女子中學時,燕珍珍和趙青蘿給予了她多麽大的友善,那段時光幾乎是粉紅色的,校園裏常常能看到她們三人結伴而行的身影,還有高筱文,四個人這份堅不可摧的友誼,一百年都不會褪色。
今日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見面,她一左一右擁抱着她們,三個人的汗與淚融在一起。
“別哭了,孩子們。”鄒校長神色愀然,“還記得務實的校訓嗎?第一項就是要樂觀。眼下就是最需要樂觀精神的時候,校長堅信,這場仗我們一定會打贏的。”
“校長……”三個人集體發出嗚咽聲,像是小狗受了傷,三顆腦袋齊齊轉到鄒校長面前。鄒校長一臉疼惜地将學生們摟在自己懷中。
不管怎麽說,這次上海各大學校的內遷行動,路上有大批師生互幫互助,鄒校長絕不孤單,而趙青蘿和燕珍珍,因是随着父母一起走,想來也不至于流離失所,這樣想着,聞亭麗心中多少安定了一點。
時間實在不早了,聞亭麗依依不舍離開她們上船,鄒校長三個在碼頭上對着她搖手,就如當初她們送高筱文一樣,遲遲舍不得離開。
上船後,聞亭麗進盥洗間臉上的淚痕洗幹淨,又出來,把行李箱從床底拖出來整理。小桃子昨天雖然有點吓着了,但因為是第一次坐船,仍然很興奮,拉着月照雲、丁小娥幾個在甲板上跑來跑去,忽然“咚咚咚”跑進來說:“陸先生來了。”
聞亭麗沒擡頭,繼續蹲在行李箱面前:“正要去找你呢,你是哪間房?”
誰知陸世澄進來時,居然順手把門虛掩上,這是少有的情形,她驚訝地仰頭看着他。
他把她從行李箱前拉起來:“我有話要對你說,待會我就下船了,你們先走,我過些日子再走。”
“為什麽?!”聞亭麗大吃一驚。
“一方面,我得處理陸克儉,另一方面,我得将大生藥廠的設備都運出來才能走。你想,那地方在華界,廠子裏設備又新,日本人早就虎視眈眈了,若被日本人侵占廠子,豈不完全違背我母親建西藥廠的初衷?我走可以,但必須把廠子裏的設備和原料也都一起遷出去。”
這一說,聞亭麗就理解了,可她還是擔心不已:“大概要耽擱幾天呢?不會有什麽危險吧?”
陸世澄失笑:“沒事的,上海要遷設備的又不是只有我一家,最近大量工廠都計劃往重慶遷呢,今日還成立了‘上海工商界南遷同盟委員會’,大家同仇敵忾,沒什麽好擔心的。你放心帶他們去香港,我最多比你晚二十天到。對了,邝志林會比我先走,等他到了香港之後,你可以直接找他,記住了,任何時候邝叔都是值得信賴的。”
這下聞亭麗徹底放了心,可心底還是泛起濃濃的不舍,用胳膊環住他的腰身:“有什麽事我會找邝叔的。你最多比我遲二十天到,不許說話不算話。”
她蹲下去在行李箱裏摸出一個小盒子遞給他,“看看喜不喜歡。”
“給我的禮物?”
“嗯。”
陸世澄以一種相當珍重的态度打開盒蓋,裏面是一枚銀亮的鉑金指戒。
轉動指環,就看到內側镌刻着一行小小的字:you are the one for me.
他凝視着聞亭麗,心裏充滿幸福的感覺。
她催他:“快試試大小,哎哎,別戴錯了,是戴在中指上的,”
他一試,尺寸再合适不過,這樣戴在手上,每時每刻都能看見這枚指環。
他煞有介事把它再往指節深處再推一點,把手舉高給她看:“好了,從此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了。”
兩個人在艙房裏膩了一會,陸世澄在床邊走來走去,再三幫聞亭麗檢查有沒有落下什麽,趁聞亭麗不注意,将一張早已準備好的大額支票悄悄塞進她的包裏。
聞亭麗全不知情,不一會,船長過來說要開船了,陸世澄才一步三回頭下船。
這回換他在碼頭上目送她,聞亭麗倚在船舷上遙遙望着他。
哪怕隔得這麽遠,她也确信他能看見她全部的表情,她将手指在自己的嘴唇上輕輕蓋了一下,将這個無形的吻,輕輕朝他吹過去。
陸世澄果然低頭失笑,又擡頭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聞亭麗托腮與他對視,當真是鶴立雞群,那樣高挑漂亮,光是站在那兒,便自成一道風景。
終于,他的身影變成一個小黑點,直至消失不見,聞亭麗無奈收回視線,依依不舍回了艙房。
***
半個月後,客輪順利抵達香港天星碼頭,隔着老遠,就看見碼頭上飄蕩着兩條長長的紅色橫幅。
【熱烈歡迎上海秀峰影業全體成員順利抵達香港。】
【熱烈歡迎著名電影明星聞亭麗女士、電影皇後玉佩玲女士、著名導演黃遠山女士、著名作家月照雲莅臨香港。】
聞亭麗不用猜也知道是誰弄來的這兩條橫幅,高筱文總是這樣誇張,往往事還沒辦,先把聲勢擺足。
只一眼,她就在人堆裏捕捉到了高筱文的身影,高筱文今日穿着一身大紅色的超長連衣裙,頭上戴着闊邊帽,遠遠看着,好似一團移動的火焰。
她們剛下船,那團火便向她們直撲過來,先将聞亭麗抱了個滿懷,又撲向擔架上的黃遠山。
黃遠山休養了這些日子,精神狀态好了許多,只是力氣還未完全恢複,被高筱文強行摟在懷裏,半晌出不得聲,無力地舉了舉手,悶聲說:“快放手,姓高的,一見面你就要謀殺我嗎。”
大家都笑起來,因是戰亂時期,碼頭上人多且亂,男女老幼個個困頓不堪,那種地獄般的景象看着讓人心酸,最要緊的是人擠人,才說兩句話,她們就被沖撞得站得站不穩,黃遠山的擔架更險些被人沖到地上。
還好高筱文帶了幾個朋友來幫忙,大家拼了半條命才護着一行人從人潮中擠出來。
高筱文的公寓在中環,房子不算大,豪華程度也與上海的高公館沒得比,但高筱文自己明顯住得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