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 105 章(1 / 2)

闻此一生 凝陇 2025 字 3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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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第 105 章

一個月後, 香港新世界戲院門前。

傍晚時分,夕陽的餘晖逐漸籠罩大地,戲院也正式迎來了一天當中最繁忙的時刻。

這邊霓虹燈剛剛點亮, 那邊經理便指揮夥計們将一張巨幅海報挂到櫥窗上面去,海報上印有聞亭麗和玉佩玲的照片,二人各站一邊,中間用大字寫着碩大的《抗争》二字。

字跡顏色鮮紅如血,活像是用一把利刃将她們從中劈開, 耐人尋味的是, 兩位女明星的表情各有不同, 故事性與觀賞性皆強, 剛挂上去就吸引了無數人圍觀。

“快看,左邊這個是演《窈窕偵探》的傅真真!”

“什麽傅真真, 那是聞亭麗,傅真真只是她那個角色的名字。”

“對對對,聞亭麗,我好喜歡她的那部《南國佳人》。”

“哼, 我就不喜歡她, 表演痕跡太重, 我看她不如玉佩玲多矣。”

“你胡說!聞小姐可是天生的演技派,玉佩玲那種木頭花瓶豈能跟她比。”

“你才胡說!玉佩玲早就轉型成功了,你沒看她最新的那部《天堂花園》嗎,當時電影院多少人都看哭了。”

戲院經理聽得喜笑顏開:“諸位,先不要吵, 兩位女明星這不是一起演戲了嗎, 誰的演技更強,到時候你們親自來電影院品鑒品鑒不就知道了?”

聞亭麗坐在戲院對面的酒店大堂, 靜靜注視着這一幕。

她邊上坐着小菲利普。

短短二十多分鐘,海報下面已然擠得水洩不通,小菲利普看在眼裏,不禁眉開眼笑:“聞小姐這海報設計得可真妙,電影還沒上映就引起這樣大的關注度和讨論度,看來将來不必發愁票房問題了,我這顆懸着的心,也總算可以放回肚子裏了。”

聞亭麗将墨鏡重新架到鼻梁上,笑笑說:“菲利普先生的中文說得越來越好了。”

“比不上聞小姐學習粵語速度之快,我最佩服聞小姐的一點,就是你比一般人都要懂得适應環境,聰明人之所以聰明,其優點恰在于這一點,我們人類總歸是社會性動物。”

聞亭麗沒接茬,只心不在焉看着窗外,

“聞小姐莫不是在等人?”小菲利普看看腕表,“你坐,要不我就先回廠裏了。”

小菲利普一走,聞亭麗的臉色淡下來,看看時間已是六點整,等不及找侍應生要了當天的晚報,全神貫注地翻閱起來。

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連廣告都要細細看上兩遍才罷休。

今天報紙上倒是有熟人的消息,在一個很起眼的位置上寫着【上海老牌織業世家子弟喬杏初先生正式宣布與妻子白莉芸女士離婚。】

對此,聞亭麗早有所聞,對于二人離婚原因,外界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該報卻直接得出結論:“最大導火線莫過于喬家已是日暮西山,白家人不願再與這艘‘破船’共沉淪,所以才要早點拆夥。”

聞亭麗漠然翻過報紙,她不關心這個,她只關心上海的情況。

別人不知道,她卻知道陸世澄一定會安然無恙來找她的,這些日子,她以匿名的身份在香港發行量最大的幾家報紙上日複一日刊登一則相同的廣告。

【每天傍晚我都在香港格羅士大飯店酒店等你,從六點等你到十點鐘,風雨不誤——小橘子。】

這是獨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秘密,連邝志林都被蒙在鼓裏。今天,她再次準時來到此地守候,看着落日一點一點西沉,眸子裏的光線也一點點黯淡下去。

看來今晚又要失望了。

她消沉地用勺子攪着咖啡,桌子前方突然投下來一道陰影,有個人站到了她的對面。

聞亭麗緩緩擡眼,這人的手表和衣褲相當考究,分明是個家境富裕的年輕男子。

這使得她的心猛地一跳,忙不疊擡頭看,可是馬上失望了,不是陸世澄。

這個人她也認識,喬杏初。

她想起剛才那條報上新聞,據說一離完婚,白莉芸就潇潇灑灑獨自去重慶辦廠去了。

這個結局,令她對白莉芸刮目相看。

喬杏初指指她對面的椅子:“我可以坐在這兒嗎?”

聞亭麗很随意做了個“請”的手勢。

幾年過去,喬杏初這個名字對她不再有任何意義,如今她看他的眼神,平淡得就像在馬路上偶然撞見某個街坊鄰居。

喬杏初眼中的情愫卻要複雜得多,坐下來給自己點了一杯咖啡,卻不喝,只是凝望着對面電影院的海報,确切地說,他在打量海報上的她。

今非昔比,她再也不是當初那個狼狽不堪從喬公館跑出去的小姑娘,她的成功如此耀眼,哪怕是再不希望她過得好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當今這世道,想要做到這一步是極不容易的,作為一個占盡優勢的富家子弟,他對此心知肚明。

他想由衷對她說一句“恭喜”,卻有些開不了口。

他慚愧。

一想到他們喬家曾把她逼到走投無路的境地,就覺得刺心,他是幫兇之一,但凡她的個性稍微軟弱一點,說不定早就葬身在社會的無情鐵掌之下了,此次重逢,絕非他所願,他原想繼續保持緘默,卻鬼使神差開了口。“我離婚了。”

聞亭麗沒什麽反應,他讀懂了她眼中的事不關己,嘴邊不禁浮現一絲苦笑。

才兩年,就已經物是人非。他的初戀、他們喬家的風光時代、他的婚姻,統統都回不去了。

空氣中流動着一股惆悵的氣息,連聞亭麗也感覺到了,兩個人各想各的心事,都在那兒悵望着夜燈下的人潮。

南國就是這點好,再晚,街上也不會冷清,可是這種熱鬧對于寂寞的人來說,并非是一種心靈慰藉,反而是一種精神上的刺激。越走到熱鬧的人群中去,這種寂寞感就越濃重。

像現在,四周笑語喧天,唯獨他們這張桌子一片岑寂,仿佛有一堵看不見的牆,把他們兩個跟周遭熱鬧的氛圍隔絕開來,他們沒辦法融入進去。

沉默了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麽久,喬杏初終于把視線轉回她臉上:“保重。”

他走了。

聞亭麗舉起咖啡杯,對着他的背影自顧自喝一口,不是不感慨的,好歹也是在她生命中短暫停留過的男子,只是那段時光在她心裏已經模糊得不成樣子了,自然也就激不起什麽感慨。

喝下這口咖啡,就當作是紀念那個曾經青澀的自己吧。

剛放下杯子,桌面上落下一片陰影,又有人來了。

聞亭麗倏地擡頭。

孟麒光。

嗬,今天是什麽日子。

孟麒光直截了當拉開椅子在她對桌坐下。

這就是他跟喬杏初的不同之處,他霸道得多。

“這麽巧。”

孟麒光招手叫侍應生過來點了杯茶。

“在等人?”

聞亭麗“嗯”了一聲。

孟麒光沒有追問她在等誰,而是在對桌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聞亭麗沒辦法忽視這種略帶侵略性的目光。

“孟先生是路過香港,還是打算在這裏落腳?”

“我是來找人的。”

找人?

“上海淪陷了,我又不想躲到法租界裏做寓公,所以準備去美國。”

對上聞亭麗微訝的目光,他的口吻越發随意:“我這人,一向是沒什麽原則的,生來是冒險家,哪裏有好機會我就往哪裏走。”

是,這很符合他一貫的作風,他是徹徹底底的投機主義者,不論身處什麽世道,他都不會讓自己過得不好。

“不過——”他意味深長望着她,“若是我在香港找到了要找的人,我也可以不走。”

聞亭麗并沒有接茬,而是另起話題:“寶心最近怎麽樣?我最近剛換了住址,還沒來得及跟她寫信跟她聯絡。”

“很不錯。”孟麒光漫不經心看向窗外,“在學校适應得很好,這學期還成功申請到了獎學金,但由于跟家裏斷了聯絡,手頭一直不算寬裕,往往一天只舍得吃兩頓,早上是面包配牛奶,晚上是牛奶配面包。”

聞亭麗忍俊不禁。

“她不肯接受我和她母親的幫助,說是要自力更生,但她對國內的戰況一直很關注,打定主意一畢業就回國效力,對了,你該知道她現在不叫喬寶心了。”

“嗯,她的新名字叫江明。”

寶心還告訴她,将來回國之後,不會再踏入喬家大門一步,離家出走的這一步路,寶心走得相當徹底。

說起來,這兩年人人都有變化,有的人改頭換面,有的人開疆辟土,有的人風光不再,而寶心,算是其中變化比較大的一個,從名字到性格,都與過去的自己做了道別。作為好朋友,她由衷為現在的江明感到驕傲。

只是,一說到寶心,不禁讓她想起上海的那些人和事。

“我才知道沁芳姐去了重慶,出來的時候太急,也沒與她好好道個別,我很關心她的近況,一直在等她聯絡我呢。”

“對,董小姐帶着她們欣欣百貨的全體員工一起去了重慶,預備到那裏之後再新建一家欣欣百貨。”

“帶上了全體員工?”

“确切地說,連同員工的家屬在內,一大幫人,浩浩蕩蕩從上海逃出來。董小姐宣稱自己只要有一口飯吃,就絕不會虧待手底下的老員工。”

聞亭麗笑嘆:“沁芳姐真有魄力。”

“人人都有結局。”孟麒光再次将目光轉向她,“你呢?”

聞亭麗不響。

孟麒光瞥一眼她手邊堆起來的報紙:“陸世澄還是沒有消息?”

杯子裏的咖啡已經空了,聞亭麗招手再點一杯,孟麒光看着她慢慢飲啄着那淡褐色的液體,牽牽嘴角:“這些日子,你天天晚上在這裏等嗎?”

聞亭麗依舊不作聲。

“有沒有想過,陸世澄如果還活着,一早就來找你了。你這樣一個聰明人,為什麽就不肯接受現實。””

聞亭麗露出微愠的神色:“現實,什麽叫現實?!”

孟麒光不再發言,而是垂眸盯着自己面前的茶,一改平日玩世不恭的态度,面上透出一種罕見的嚴肅,過片刻,他自嘲地搖搖頭:“其實我又何必勸你,我自己不是也一直在等人?”

他默然良久,從自己的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個盒子放在桌面上,“找了快兩年,至今一無所獲。要是哪天見到這個人,她一句話就能決定我是留在香港還是去美國。”

盒蓋打開,裏面是一枚碩大無比的鑽石戒指。

“可惜我這位朋友一開始就對我抱有偏見,也總是懷疑我對她不是真心,她卻不曉得,人是會變的,當初不較真,不代表後來不較真,假如某天有機會,我一定要親口告訴她:我喜歡她,這份喜歡現在并沒有摻雜別的,只為她這個人。假如她肯接受我,我會讓她成為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說完這話,他極緩地擡眸看向聞亭麗,目光深澈得像能看進聞亭麗的心裏。

“聞小姐,你說我能找到這個人嗎?”他一語雙關問她。

聞亭麗無動于衷望着那枚戒指,那晶亮的光芒真是動人心魄。

對于孟麒光來說,這無疑是最真誠的一次表白。

但她的心毫無波瀾。

“不,我想,孟先生應該還沒有找對人。”她對孟麒光搖搖頭,用同樣誠摯的口吻說,“或許你和你這位朋友并沒有你想象中合适,甚至你們的觀點裏存在永遠磨合的地方,這導致她從來沒有考慮過接受你的心意,與其無望等待,不如及早去找另一個真正跟你心靈相契合的人。”

聰明人從來不需要把話說得太明。孟麒光啞然片刻,把視線挪向窗外,戲院海報裏的聞亭麗仿佛也在對這邊微笑,一個是對面活生生的她,一個是畫報裏的她,一個在玻璃窗內,一個在玻璃窗外,亦真亦假,如真似幻。

他在心裏苦笑,塵世間的一切,不過是一場绮麗的夢罷了,身為夢中客,又何必太較真,他輕笑:“你勸我別太執着,你自己呢,你打算在這裏等多久?三個月?一年?兩年?假如到最後你也沒能等到陸世澄,你會不會後悔自己當初跟他在一起過,他只陪了你這麽短的一段時間。”

“不,假如真有那麽一天,我只會慶幸自己跟他有過這麽美好的一段,我會帶着這份寶貴的記憶,好好地、用心地生活下去。”

孟麒光忽然有點醒悟了,她的性格底色跟他是如此不同,生活于她,就像是一場不計較得失的旅行,不管沿路發生什麽事,在她眼裏都自成一道風景,她會從一樁樁好事和壞事中汲取養分,然後繼續前行。

人人都說他孟麒光活得潇灑,這樣一看,他何嘗真正潇灑過?大約她說的真沒有錯,他們兩個從頭到尾都不是一路人。

他不無嘲諷地看着倒映在玻璃上自己的臉龐,是時候該動身去美國了,他孑然一身,沒什麽好留戀的。他從褲袋裏拿出錢結了賬,臨起身時,卻又站定了腳:“我會在香港逗留一段時間,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随時可以找我。”

聞亭麗默默注視着他灑脫離去的背影,他永遠不會直白地對她說一句:“聞亭麗,我喜歡你。”

哪怕在表白心跡的時候,這個人也是處處有保留、處處懂得為自己留後路的,這樣即使被她當面拒絕,他也能保留自己的尊嚴。她微喟,他還是太過精明和懂得自我保護,女人跟他在一起,永遠不會發自內心感到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