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 61 章(1 / 2)

闻此一生 凝陇 100 字 3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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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1章 第 61 章

吃完路易斯帶來的藥, 聞亭麗當晚就退了燒,第二天也沒再發熱,只是身上還有些乏力, 換作平時,她是絕不肯乖乖躺在床上養病的,這一天她卻哪兒也不想去,只在床上昏昏沉沉睡着。

這一整天,周嫂和小桃子說話輕聲細語的, 唯恐吵了聞亭麗養病。

晚間喬寶心突然打電話過來, 說佟兆晖回來了, 但他受了很重的傷, 一開始他想等傷養好了再聯系寶心,又怕寶心為自己牽腸挂肚, 所以還是沒忍住聯系了她,寶心悄悄将佟律師安置在喬家一所空關的房子裏,同時聯系了私人醫生為他治傷。

喬寶心還說,等到佟兆晖痊愈, 她就和他動身去北平。

這通電話把聞亭麗拉回了現實。她給厲成英打去電話, 得知厲成英營救佟兆輝時并未受傷, 這才放了心。

一放下電話,聞亭麗就對周嫂說自己餓了。周嫂興沖沖去廚房盛了一碗牛肉粥出來。

第三天早上醒來時,聞亭麗身上爽利了許多,只是下床照鏡子時被自己的模樣吓了一跳,臉色很憔悴, 眼窩也有點凹陷, 一副悒悒不樂的樣子。

前幾日在惠群醫院養傷時可全不是這樣。

看看時間已是六點了,她只得收起那些低沉的情緒去洗漱。

今天是《南國佳人》正式開機的日子, 她得早些到公司去。

周嫂像一只焦憂的老母雞圍着聞亭麗打轉:“衣服多備幾件,這包荷葉飯你帶到劇組裏去吃,水壺裏頭灌的是溫水,這兩天不要亂喝涼東西,藥片我給你放在這裏,走的時候記得拿。”

聞亭麗往嘴上塗着紅楓色的口紅,這能讓她的氣色看上去跟平日沒有兩樣,聽見周嫂這一連串的囑咐,無奈笑道:“我是去拍戲,又不是學童第一天去上學……好了好了,我會按時吃藥的。對了,今天我會回得比較晚,你們別等我吃飯。這錢你拿着,上午您帶着小桃子坐車到街上買幾雙鞋,給自己也裁幾件新衣裳,不許不舍得買,回來看不到您和小桃子的新衣新鞋,我可是會生氣的。”

為了讓周嫂覺得自己全好了,她刻意如常交代了許多話,最後像往常一樣進房間親了一口酣睡中的妹妹,這才若無其事出了門。

可是一出門,聞亭麗的肩膀就重重垮下來。

家門口仍是那副熟悉的景象,梧桐樹下卻沒有那輛熟悉的汽車和那道熟悉的人影了。

那種刺心的感覺無法言喻,她支撐不住跌坐在樓前的臺階上。

病是好了,心上卻留下了一道新鮮的傷痕。現在的她正如一只受了傷小獸,急需找一個沒人看見的角落舔舐傷口。

在這偏僻的巷堂,五六點鐘的辰光,一切都是那樣岑寂,對門的柳氏夫婦沒有起床,家門口只有她一個。

這樣正好,她可以清清靜靜一個人想事情。可惜越是回憶前事,心中的失落感就強烈,她和陸世澄交往的日子并不多,可是他留給她的幾乎全是美好的記憶,一如此時的晨光,溫柔,安靜,靜谧,充滿暖意。

她低下頭用胳膊環抱住自己,這一關,再難也得扛過去,一個人的力量有限,唯有時間,唯有時間才能沖淡一切。可惜她沒有太多時間沉湎往事,她得面對生活。

默坐一陣,她抹了把自己的眼角,起身快步向巷子外走去。

到公司時,聞亭麗已經調整好了自己的狀态,逢人就笑着打招呼,一舉一動充滿朝氣,就連最熟悉她的黃遠山,也沒瞧出她剛病了一場。

為了慶祝《南國佳人》開機,黃金影業舉辦了一場盛大的開機儀式。一大早門前就圍滿了各家報社的記者,上海文藝界人士也紛紛來捧場,就連甚少在此等場合露面的月照雲女士也應邀出席。

上午十一點,棚內第一場戲正式開拍。為了表示對此片的重視,公司元老、三位制片人、月照雲均随車趕往影棚觀看。

面對這異常隆重的開場,聞亭麗表現得胸有成竹,這兩個月她沒幹別的,光琢磨“南淇”這個角色了,功夫下得足夠深,她早早就将南淇在心裏養活了,只要進入表演狀态,她的一言一行活脫脫都是“南淇”。

那頭黃遠山大喊一聲“action”,聞亭麗便自信滿滿的按照劇本對飾演男主角的巫笙說:“如果你認為這是堕落,那便是吧,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用不着向任何人解釋。”

卻聽黃遠山道:“停停停!”

她皺眉朝聞亭麗招手:“你過來一下。”

聞亭麗忙過去。

“你怎麽回事,你跟劉寶生是自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乍然重逢的這一刻,你的情緒怎能如此平靜,那種物是人非的感覺呢?那種有苦難言的痛楚呢?你一向很善于表現這種情感的,怎麽剛才活像在念劇本似的。”

聞亭麗自己也有些慌亂,摸摸臉頰說:“可能是第一天太緊張了,黃姐,您讓我再醞釀醞釀情緒。”

然而,接下來連拍三條都不滿意,黃遠山拍戲時歷來嚴苛,越是重頭戲越是講究,每隔十幾分鐘就能聽到黃遠山喊“停“,而聞亭麗每挨罵一次,周圍就會發出一陣小聲的議論。

聞亭麗頂着四面八方投來的異樣目光,硬着頭皮一次次重新開始,直拍到第四條才勉強通過。

下午的兩場戲也是狀況百出。

“聞亭麗,動作不要那麽僵硬,這是你自己的家,不是在外面,從那邊走進來,對,很輕松地坐到沙發上,身體再放松些,停停停!又錯了!”

“不對,全不對!眼淚含在眼圈裏,不是叫你一上來就眼淚汪汪的。”

由于聞亭麗頻頻失誤,兩場戲一直拍到七點多才拍完。

這邊一收工,黃遠山便黑着臉讓聞亭麗在化妝間等她,可她自己旋即就被制片人叫走了。

聞亭麗在化妝間等了半天不見人,只好去茶水室接水喝,忽聽裏面有人說:“老聽黃姐說聞小姐有靈氣,今天看着也不過如此嘛。”

“我都懷疑是不是換人了,上回那場試鏡比賽,可是連周曼如小姐都輸得心服口服的,今天聞小姐在片場——啧啧,這種水平我們公司豈不是一抓一大把,憑什麽非得是她呢?她聞亭麗可是一部戲都沒有上過的新人。”

“現在壓力最大的是黃姐吧,前頭路過休息室,聽見劉老板正對黃姐大發脾氣呢,劉老板還說,假如聞小姐明天還是今天這個狀态,他們會考慮馬上換人,倘若黃姐執意留下聞亭麗,他們就連她這個導演也撤下去。”

聞亭麗白着臉杵在門口,一回頭,不期然看見月照雲站在自己的身後。

不必說,剛才那番對話,月照雲也聽見了。

聞亭麗難掩尴尬:“月女士。”

茶水間裏的對話戛然而止。月照雲沒朝裏頭看,只溫聲對聞亭麗說:“聞小姐晚上有空嗎?我想約你到外頭走一走。”

聞亭麗滿臉驚喜:“當然有空。您等我一會,我去化妝間拿了東西就出來。”

黃遠山聽見月照雲要找聞亭麗,也有些意外,她本來準備了一大堆話同聞亭麗談,見此情形,只跟月照雲對了個眼色,什麽也沒說就放聞亭麗走了。

兩人出來走到街邊,月照雲讓聞亭麗在原地等她,自己朝街角走去,不一會就潇灑地開着一輛汽車過來了。她為了出行方便,一到上海就跟朋友借了一輛車,自己開。

“上車。”

聞亭麗愣了一下便高高興興上了車,迄今為止她只跟月照雲打過幾次照面 ,但月照雲身上有一種幽默可親的氣度,讓人很願意與她親近。

“月女士,我們去哪兒?”

“去大馬路附近走一走?”

聞亭麗欣然說好。

汽車開動後,她試着同月照雲找話題,但一個人的心境不是能靠假裝就能掩飾的。盡管她已經足夠努力了,卻遠不如平常那樣健談,車內幾度陷入沉默。

“聞小姐生病了?” 月照雲忽問。

“前兩天有點傷風,不過已經完全好了,我臉色很差是不是?”

月照雲微微點點頭。

聞亭麗心裏五味雜陳,她今天的狀态相當不好。在戲裏,該開懷大笑的時候她笑得很僵,該哭的時候她又完全收不住。

這種失控的狀态連她自己都感到膽戰心驚。

她拿不準自己這種低靡的狀态還會持續多久,但她隐約覺得,這仿佛是不可控制的,像是從小就跟随她的某種天賦,陡然被老天爺收走了似的。

她為此體會到了一種強烈的不安,情緒更是一度低落到了極點。

還好月照雲沒有多問。聞亭麗并不想在這種時刻被人垂詢和關懷,哪怕是月照雲也不例外。

汽車不疾不徐地向前開着,慢慢開到了某個街口附近。

聞亭麗胳膊肘支在車窗上出神,不經意一擡頭,就看見了遠處一塊碩大的霓虹燈招牌。

前方不遠處就是大世界游樂場。

夜裏的大世界比白天還要熱鬧,紫色的霓虹燈一閃一閃映照着幽藍天際,遠看就像個變幻莫測的幻夢。

是夢沒有錯,她恻然地想,她的包裏還收着陸世澄幫她弄的“大世界”長券,這夢就醒了。

她不記得那一天自己和陸世澄笑了多少次,只覺得小桃子的笑聲猶在耳邊。當時有多甜,現在就有多失落,她下意識将視線從那夢幻的霓虹燈上移開,以免雙眼刺痛。

卻聽月照雲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們下車走一走吧。”

聞亭麗點點頭,為了振作精神,她一下車就說。

“前面中央戲院旁邊有一家店擂沙圓做得不錯,我帶您嘗一嘗?”

兩人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聞亭麗幫月照雲叫了一份本店招牌甜品,又另外叫了兩份冰豆花。

坐下之後,月照雲的一雙眼睛就沒閑下來過,不是隔窗觀察街上的行人,就是打量店裏的老板,再不就是研究路口的招牌。

她俨然對周圍的事物充滿了興趣。最後她看了聞亭麗一眼,伸手一指前方的大世界霓虹燈招牌。

“還記得嗎?我們在大世界見過一面。”

聞亭麗點點頭,怕月照雲看出什麽,忙笑着補充:“那天您一個人在游樂場玩碰碰車,還老是盯着我打量,我當時就納悶,我也不認識這位女士呀,她老瞧我做什麽,後來才知道您是鼎鼎大名的小說家月照雲。”

說着,她放下湯匙直笑。“我猜,那時候您已經從黃姐口裏知道我了。”

月照雲不但沒有否認,反而從包裏取出一張小照遞給聞亭麗。“你看。”

“上個月黃遠山就把你的照片寄給我了,她說她終于找到了一個非常适合演南淇的小姑娘,讓我看看怎麽樣。我就想,一張照片能看出什麽,我非要親眼見見這個小姑娘才行,于是我就買票到上海來了,第一次在陸公館看到你還沒瞧出什麽,直到在大世界的那一次,我才覺得你能演好南淇。”

聞亭麗的好奇心被這話徹底勾了起來:“您覺得我哪一點像南淇?”

月照雲歪頭眯眼打量聞亭麗。

“也許只是出于一種直覺。我看到你牽着你妹妹的手從梧桐樹下說說笑笑走過,我就想這女孩笑得多麽好呀,從裏到外都笑透了,當時游樂場那麽多游客,就你一眼就能讓人瞧見。後來你發現我觀察你,馬上用一雙清淩淩的眼睛叼住我,你的眼睛裏完全看不到一點膽怯和自卑……還有那位年輕的陸公子,我看到你和他相處的樣子,看到你跟他說話的神态,我就想,這小姑娘簡直就是為南淇這個角色而生的。”

聞亭麗笑容微滞。

月照雲并沒有就此打住話頭,用湯勺緩緩攪了下豆花,繼續道:“所以那天試鏡比賽還沒正式開始時,我內心的天平已經傾向你了,看完你的三幕戲之後,我當即決定把票投給你。誠然,周曼如、樂知文、小蝶君她們都很優秀,但她們統統都不是南淇。今天在片場,我對你是充滿信心的,可是——”

月照雲驟然調轉了話鋒:“我不相信一個人的靈氣會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消失,聞小姐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遇到什麽煩心事了?”

聞亭麗鼻根隐隐發酸,她并不覺得月照雲唐突。

月照雲聲音中的關心與焦慮都是真的,絲毫不讓人反感。

她沒有忘記,試鏡比賽那最關鍵的一票正是月照雲投給她的。可以說,沒有月照雲和黃遠山的鼎力支持,她絕不可能争取到南淇這個角色。

可今天她的表現,顯然讓她們失望了。

她咬唇低頭,啞聲說:“對不起,您放心,我會盡快調整好狀态的,明天絕不會再像今天這樣了。”

月照雲不響,不知是看出了聞亭麗的狀态極差,還是聽說制片方不會給聞亭麗太多時間來調整狀态,對于聞亭麗的這番保證,她俨然并不樂觀。

但她只是安撫性地拍了拍聞亭麗地肩膀,随即轉移話題道:“出去轉轉?”

“好。”

兩人沿着街道向前走,走過東方飯店時,月照雲突然轉身向身後某個方向遠遠一指:“我在那邊住過的。喏,就新橋街挨着的一條小衖堂裏,叫興昌裏,我在那裏頭賃過一個亭子間,前後住了有兩年多的時間。”

聞亭麗訝然:“原來您在上海待過這麽久。”

月照雲所指的那一塊因為緊挨着洋泾浜和鄭家橋,歷來是三教九流盤踞之地,街巷裏經常堆積着馬桶等物,隔老遠就能聞到臭味。

“沒辦法,此地租金比別處便宜。”月照雲仿佛猜到聞亭麗心裏在想什麽,笑了笑,回身向前走,“那時候我剛從家裏出來,到上海時身上已經不剩多少盤纏了,能找到一處栖身之所已是不易,哪敢再奢求其他。”

“您為甚麽不在北平找事做?”

月照雲自嘲般地搖搖頭,“我家裏的情況有點複雜,我是從家裏逃出來的。”

聞亭麗一震,月照雲悠悠然道:

“我娘是個姨太太,這輩子最大的恨事就是十六歲就被賣給了我父親做妾,她從此喪失了做人的尊嚴,事事都要看人眼色。她不希望我重她的覆轍,便央求我父親送我去學堂念書。我很給我娘争氣,小小年紀就能繪聲繪色講《三國》《水浒》裏的故事,我爹看我聰明,勉強同意送我去學堂,可惜中學畢業那一年,家境已經大不如前了。我爹為了緩解生意上的窘境,就讓我辍學去給北洋政府裏的一個官老爺做姨太太,老頭子已經六十多歲了,我是他的第八個小老婆。”

說到此處,月照雲已是面色如霜:“我娘當時正生着病,聽到這消息哭得差點就昏過去,連夜收拾東西幫我逃出來,可惜沒等我跑到火車站,我爹的人就追上來了,我為了麻痹他們,只得撇下行李箱逃上火車,所以等我逃到上海時,身上唯一的財物便是我娘早年給我打的一對镯子,我把镯子賣了才換得了一些生活費用,不然早就餓死在街頭了。”

聞亭麗聽得心驚肉跳,急聲問:“後來呢?令慈現在還在北平嗎?”

她卻忘了月照雲如今已是功成名就,這段往事想必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月照雲滿目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