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聽說佟兆晖的名字是在學校黃老師的口裏,有一次學校請聖約翰大學的法律系教授來講課,課後,黃老師頗有感觸地說起自己一個窮鄰居最近惹上了官非,明明是對方無理,鄰居卻拿不出錢來跟對方打官司,眼看手裏的一點微薄積蓄全要賠出去,大夥都急得不得了,這時一個住在附近的姓佟的年輕律師聽見此事,主動站出來幫黃老師的鄰居免費打贏了官司,佟律師剛畢業,自己也沒什麽錢,卻非常有正義感,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義務幫人打官司了。之後有一次喬寶心去黃老師家裏送東西,湊巧在衖堂裏見到了佟兆晖。
“我們……我們從此就算認識了。剛開始交往時,他完全不清楚我家裏的情況,某一日他聽說家裏不顧我的意願強行幫我安排相親,相當驚訝。我只好把我的痛苦和擔憂告訴他,他立即幫我聯絡北平的大學,他鼓勵我出去增長見聞,勸我用心念書,他說我只有在社會上盡早立足,将來才能不再處處受管控。”
聽到此處,聞亭麗由衷替喬寶心高興,口裏卻打趣道:“他膽子真大,他就不怕你們家告他一個拐騙罪?”
“他什麽也不怕,他是我見過的最灑脫勇敢的人,他已經做好準備幫我跟家裏抗争了,他說如果家裏斷了我的經濟來源,他就幫我支付我的學費和生活費,反正他已經開始掙錢了。亭麗,你不知道,不管做什麽事,他都有自己的一套準則,他父親在北平某所中學教書,母親也是,他家裏雖然很清貧,但家庭氛圍是相當開明自由的。”
看得出喬寶心很喜歡佟兆晖,她的眼睛裏溢滿了柔情。
“我聽他的談吐,再聽我父親為我安排見面的那幾個小開說話,真是一刻也不能忍受,有的人那樣聰明有見識,有的人卻滿腦子都是吃喝玩樂,你說我見過佟兆晖那樣的人之後,怎麽能夠同意嫁給那幾個頭腦空空的纨绔子!亭麗,你……”
她聲音低下去:“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嗎?”
“我理解,我當然理解,看樣子北平那邊他都幫你安排好了,你打算哪一日動身?佟律師會跟你一起去嗎?”
喬寶心的臉上驟然掠過一片陰影。
“我聯系不上他,這兩天他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樣,以往他每天日都會給我打兩三個電話的,這兩天卻一個電話也沒有,亭麗,你說他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她擔心地将兩只手絞在一起,好像下一秒就會哭起來,聞亭麗定了定神,寬慰她道:“別擔心,你知道亞喬姐吧,她也是學法律的,自打她去了包亞仁的律師事務所謀職,隔三差五就會去外地辦差,經常我們也會聯系不上她。沒準佟律師也是這種情況,我想他一辦完差就會給你打電話的。”
“可是——”
“這樣吧,你困在家裏不好動,我去幫你打聽打聽。”聞亭麗誠懇地說,“你記不記得佟律師最後一通電話跟你說的什麽?他有沒有說要去什麽地方?或是說跟什麽人在一起?”
喬寶心低頭思索。
“前天他是早上八點半打過來的,我聽他那邊鬧哄哄的,就問他在哪兒。他說他在南市的陳家菜市場,剛一個人在路邊吃了一份蔥開面,還開玩笑說南市的蔥開面比市裏的好吃多了。我問他去南市做什麽,他說有個當事人住在那裏,雙方約好了早上見面。”
“他當時是一個人?”
“應該是一個人,反正我沒聽到他跟別人說話,說完這些,他就說要去忙,電話就挂斷了,再後來就——再這樣下去,我只能托我表舅幫忙找人了,但表舅嘴再嚴,總歸是我姆媽的弟弟,我跟佟兆晖交往這樣的大事,連舅舅也不敢擅自作主幫我隐瞞,我姆媽得知我偷偷找了男朋友,準會鬧得天翻地覆的。亭麗,我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
聞亭麗默默在腦中記下這些信息,寬慰喬寶心說:“回頭我偷偷幫你打聽打聽,我新近認識了一些報社的朋友,她們人面廣,嘴也嚴,有她們暗中幫着打聽消息,相信很快就會有線索的。別擔心,在沒找到佟律師之前,絕不會讓你家裏聽到半點風聲的。”
喬寶心紅着眼圈說:“本來是找你敘舊,沒想到倒讓你跟着挂心。”
兩人在咖啡館門口分手,喬寶心怕出來久了叫舅舅擔心,匆匆上了一輛黃包車先行離開,聞亭麗則留在原地找電話局。
這地方實在太冷清,找來找去也不見電話局,最後還是馬路對面的一間廣東商行才找到公共電話,這是是間老字號,專門經營海貨和燕窩,生意不太好,裏頭的職員竟比顧客還多。
電話設在商行二樓走廊盡頭的盥洗室。
到了樓上,聞亭麗握住話筒機警地張望四周,偌大一條走廊只有她自己,張望一會,稍稍放了心,電話接通後,她低聲将佟兆晖失蹤前的情況一五一十告訴了厲成英。
厲成英如獲至寶。
“人竟是在南市失蹤的?!難怪!謝謝你小聞,終于有點頭緒了。”
聞亭麗很清楚厲成英的能力有多出衆,白龍幫綁架朱紫荷母親的那次,就是厲成英在很短時間內查到了朱太太的下落,并成功将其營救出來,聽厲成英這樣一說,她相信只要佟兆晖還活着,馬上就會有下落的,但就怕——
“您那邊一有消息馬上給我回個話,我這位同學擔心得不得了。”
厲成英說好:“先前跟蹤你的那輛車還在嗎?我們的同伴路上出了點意外,可能要晚一點才能到,這樣吧,你找一個人多的場所待着,等我們的人趕到了,你再同我們一起行動,這次非把這個跟蹤你的人當場抓獲不可!”
聞亭麗心裏暖洋洋的,打完電話便要下樓,無意見一擡頭,發現這間商行的窗戶外居然能看到蘇州河一角。
她想起陸家的力新銀行就在蘇州河畔。
原來這地方離他那樣近……她撐在窗臺上向外眺望。
不,其實還是很遠的,至少她完全看不到陸家的那幢大樓。
陸世澄現在在做什麽呢……她心裏突然有點癢癢的,回身撥通了力新銀行的號碼。
“陸小先生中午就走了,您是聞小姐吧?”那邊的經理非常熱情,“要不要我幫您聯系邝先生?邝先生一定知道陸小先生在何處。”
“哦不必了。”這成什麽了,像在盯人家的行蹤似的。
再說了,明明約好了六點半在滬江大學門口見面,沒事又打電話做什麽。
聞亭麗心情愉悅向外走,剛走到二樓的樓梯口,忽聽見後頭的公共盥洗室傳來“嘭”的開門聲,緊接着,一陣急重的腳步直奔她而來。
若在從前,聞亭麗斷然不能及時作出判斷和反應,但一來她今天兩次察覺有人跟蹤自己,提前就有了戒備心理。
二來前陣子跟厲成英和劉護士長學槍法時也學了些基礎的搏鬥動作,對于如何應對突如其來的襲擊,算是積攢了一些經驗,發覺不對頭,迅速向旁邊一閃身。
對方顯然沒有料到聞亭麗竟有如此漂亮的身手,一時不防備,竟一頭栽下了樓梯。
聞亭麗心中正暗自叫好,沒想到那人仗着身高的優勢,猝然回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一起拽下了樓梯。
聞亭麗驚愕之下,只得用手保護着自己的頭臉,連環式地摔下好幾級樓梯,好不容易剎住自己,只覺得眼前金星亂冒,渾身骨頭就像散了架似的。
幸而及時保護了自己的臉,若是臉朝下直接撲倒的話,非當場磕掉兩顆門牙,抑或是在臉上豁出一個大口子不可,那就破相了。
那人體格魁梧,雖然是同時摔下來,卻不像聞亭麗半天沒動彈,而是踉踉跄跄爬起來。
聞亭麗目光一厲,掏出手槍瞄準對方的腳踝,就要給他一槍。
偏在這時,店裏的員工都問詢跑出來:“出什麽事了?”
聞亭麗不得已又将手槍壓到身體底下,嘴上恨聲說:“他搶了我的東西,快幫我抓住他!”
員工們自告奮勇追出去,不一會又悻悻然回轉:“早就沒影了,店門口的那輛腳踏車也不見了。小姑娘,你都丢了什麽,那賊人分明是早有預謀啊。”
聞亭麗回想剛才的情景,不是鄧天星,那人頭戴鴨舌帽,臉上也包着圍巾,但她還是瞄見了對方露在外面的一點輪廓,膚色很黑,別的什麽也看不出來。
有兩名太太關切地扶起聞亭麗。
聞亭麗擦了把臉上的虛汗,只覺得手上濕濕黏黏的,一看掌心和胳膊肘上全是血,料想是剛才情急之下抓住樓梯的雕花欄杆,被某個銳角刮破了皮。
聞亭麗忍着痛勁,從包裏掏出錢交給其中一位太太。
“麻煩您幫我到二樓打個電話,您就說我姓聞。”
大夥慢慢散開了,剩下那名熱心的太太攙着聞亭麗出去,店鋪門口有兩張供顧客休息的藤椅,她幫着聞亭麗在椅子上坐下。
“要不我幫你打給租車行叫車吧。”
“不用,我朋友很快就來了,您只管去忙,我自己招一輛黃包車去醫院就行。”
那太太擺擺手:“小姑娘你不清楚,這個點正好趕上外灘的洋行經理們下班,黃包車車夫都趕到那邊去接人了,這邊老半天也等不來一輛黃包車的——”
“聞亭麗!”街邊有人朝聞亭麗跑來,卻是喬寶心,先前兩個人都心事重重的,就連喬寶心落了一個手袋在小吃店都沒發覺,萬幸她很快就想起來,并且一回來就找到了,這會兒她正要招黃包車回返回孟公館,猛不防發現聞亭麗坐在街旁一家店門口,手上全是血。
“這是怎麽回事?”喬寶心又驚又急。
聞亭麗恨恨地說:“被人暗算了。”
太太看聞亭麗的朋友來了,便放心回了店裏。
“好像傷得不輕,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你這樣子怎麽跟我去醫院?不怕你母親聞訊把你抓回去?我已經叫車了,別擔心。”
喬寶心滿面焦色:“這時間租車行的車來得不會快,要不你先同我回孟公館,我直接讓我表舅開車送你去醫院。”
聞亭麗搖頭:“剛才我已經給另一個朋友打過電話,很快就會有車來了。我沒事的,面上看着重,其實只是些皮外傷。”
喬寶心跺了跺腳,索性一個人跑到街邊去找車,接連跑過了幾個街口,好不容易在一條大街上攔到一輛黃包車,趕忙跳上車吩咐車夫繞回去接聞亭麗。
忽一想,最近的一家醫院都在蘇州河的另一頭,以黃包車的腳力,少說也要大半個鐘頭才能趕到,這樣下去非耽誤聞亭麗的治療不可,可若是有汽車護送,只需十來分鐘就到了,況且表舅在大醫院通常都有熟人。
一急之下,她又吩咐黃包車徑直趕回孟公館。
聞亭麗在原地繼續等車,剛才大概是摔懵了,現在冷靜下來,只覺得處處都疼,胳膊上劃了一道口子,肩膀的骨頭好像也撞得不輕,虧她剛才還慶幸自己沒摔破臉,看身上的傷,即便臉上沒破相,也會影響明天的試鏡。
對方果真是沖着《南國佳人》來的。
這一想,她萬分焦灼地朝街口望去,先前她托那位太太打電話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陸世澄,遇到危險的時候,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雖說陸世澄此刻不在辦公室,但那位經理親口說可以幫她找到邝志林,現在她只盼着邝志林一接到電話就遣車來接她,以邝志林之能,肯定能把她安排到最近的一家醫院接受檢查。
她知道,凡是外傷,越快接受治療,傷勢就會越輕,無論如何她都要以最好的狀态參加明天的試鏡。
聞亭麗擦了把臉頰上的汗,一眼不眨望着街口的方向。
***
喬寶心一進門就急聲喊:“小舅舅!”
孟麒光剛好在客廳接電話,聞言漫不經心回頭:“怎麽了?”
喬寶心不容分說拖着孟麒光向外走:“小舅舅,你快跟我出去一趟。”
孟麒光向後抽出自己的胳膊,蹙眉說:“去去,沒看到舅舅在接電話嗎,沒頭沒腦的,這是要做什麽?”
“聞亭麗剛在街上被人暗算了。”喬寶心急得語無倫次,“我走的時候她的傷口還在流血,小舅舅,你趕快開車送她去醫院。”
孟麒光面色一沉,丢下手裏的電話,随手抄起沙發上的外套。
“她在哪兒?”
***
聞亭麗在藤椅上等了一陣,不見任何車過來。
也許邝志林也在忙,要不就是連那位經理都下班了。
不能再傻等了,她得進去拜托店員幫自己叫車。
聞亭麗勉強扶着椅背起身,左肩卻好像被人猛錘了一把,竟是鑽心的疼。加之一下子起得有點猛,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她心裏直發慌,這一跤摔下去,可就別指望明天能參加試鏡了,突然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有人一下子跑到她身後扶穩了她,她愕然向後看,頓時驚喜交加。
竟是陸世澄。
“怎麽是你趕來了。”
陸世澄額頭上全是汗珠,臉色極為難看,趕忙扶聞亭麗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半蹲下來仔細檢查她身上的傷勢。
“有人暗算我。”聞亭麗眼裏泛起淚光,萬般委屈地對他說,“我剛才在裏頭打電話,有個戴鴨舌帽的男人把我從二樓推下來,不,你先別找,那人早就跑了。”
陸世澄眼中戾氣暴漲,勉強斂住了,小心翼翼攙扶着聞亭麗扶起來,低眉用目光詢問她。
【能走嗎?】
“能走的。”聞亭麗早就瞟見陸世澄的車就停在路邊,忙攙着陸世澄的胳膊努力向前走了兩步,口中卻疼得“嘶”了一聲。
陸世澄二話不說抱起她向前走。
聞亭麗一滞,然而并未抵抗,只紅着臉順勢把頭貼到陸世澄的胸膛前。
她聽見陸世澄的心跳得很快,看得出他是真着急。
她的心卻無比踏實安定。
“你從什麽地方趕過來的?怎麽來得這樣快?邝先生給你打的電話對不對?”心裏一穩,她的話就多起來。
那邊馬路上,孟麒光将車剎住,一言不發看着這一幕。
喬寶心早呆住了,那竟是陸世澄。
難怪先前聞亭麗死活不肯讓她幫忙叫車。
是了,陸家的力新銀行好像就在這邊不遠。
可是,陸世澄趕來的速度之快還是讓她有些意外。想必是一聽到消息,就放下手頭的事物不顧一切往這邊趕。
只有把一個人極放在心上才會如此,她既驚訝,又感動,他們究竟是何時——
看聞亭麗的情狀,也是極信任和喜歡陸公子的,他一出現,聞亭麗便全神貫注盯着他一個人看,不然她應該早該注意到舅舅的車了。
孟麒光面無表情從口袋裏取了一根煙放到口裏,想起喬寶心在身邊,又把煙拿下來,有點煩躁地将煙管捏成兩節甩到窗外。
“好了,你的好朋友有人護送,舅舅我可以回家了嗎?”
喬寶心仔細察看孟麒光的表情,讪讪地陪笑:“我總歸要看一眼才放心,表舅你真好,我們回家吧。”
孟麒光沒接話,淡着臉驅車沿原路回去了,忽又猛地踩住剎車。
只見對面馬路上疾速地開來了一輛車,車剛停穩,就有兩個中年太太跳下來要穿過馬路,可當她們看見陸世澄和聞亭麗時,俨然大松了一口氣,不動聲色回到車裏,徑自開車走了。
孟麒光瞟瞟聞亭麗和陸世澄離開的方向,目露思索。
“表舅,你在看什麽?”
孟麒光壞笑了下:“沒什麽,走吧。”
***
聞亭麗平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注意力卻全在門外的陸世澄身上。
大夫正忙着向陸世澄彙報她的情況。
經檢查,她左肩脫臼,胳膊上和小腿前側均有輕微劃傷。
現在肩膀已經歸位了,傷口也經過處理,但還需在醫院觀察一晚。
聞亭麗回眸觀看周圍,病房堆滿了水果、點心和水,此外,還有一位負責照顧她的特別看護在床邊守候。
她治療完一回來,房間裏就是這樣了。
她心裏甜得像喝了蜜,陸世澄這方面素來周到得讓人沒話說。
不過,讓她高興的不是這些,而是他今天來得這樣及時,轉念一想,上次他被人暗算時,她也是第一個出現的,這就叫心靈相通吧。
她扭頭一個勁地朝外瞄,陸世澄怎麽還不進來,她有許多話要同他說。
忽想起喬寶心,忙對看護說道:“麻煩你幫我打個電話,你就說我現在在紅十字會醫院,身體沒什麽大礙,請她別挂懷。”
至于厲姐,不必再專門報平安,先前還在車裏的時候,她就看到她們的人了。
看護回來說:“喬小姐說她已經知道了,她讓你好好養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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