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世澄指了指電話,許管事忙改口道:“我立刻給路易斯大夫回話。”
***
聞亭麗早上一下樓,就有人過來把一封信交給她。
“陸先生讓轉交聞小姐的。”
打開信封一看,是兩張電影票,明晚八點半的場子,訂的是樓上優等座(注)。
聞亭麗努力不讓自己露出太開心的神色,只對那人說:“謝謝。”
她在路邊招了一輛黃包車,一上車就忍不住拿出電影票細看,邊看邊笑。
黃包車車夫幾次回頭看聞亭麗。
“瞧什麽?”聞亭麗用一雙清淩淩的眼睛瞅着他。
“怎麽這樣高興啦,小姑娘中彩券了?”(注)
“比中彩券還要好。”
今天是禮拜一,黃金影業公司照例會開照會,聞亭麗雖然還不算該公司的職員,但為了跟劇組的人混個臉熟,幾乎每次都來。
進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去總經理辦公室找黃遠山,結果還在走廊上就聽到裏頭有人在吵架,聞亭麗正猶豫要不要轉身離開,房門被人從裏面猛地拽開。
“我偏要用他/她!”是一臉怒容的黃遠山。
聞亭麗來不及撤腳,只得硬着頭皮打招呼:“黃姐。”
房門仍大開着,一眼就瞥見辦公室裏坐着幾位公司的幾位元老,上首則是兩位衣着闊綽的中年男子。
黃遠山順手把門一關,兇巴巴地說:“你不在劇組學習,跑這來做什麽?
聞亭麗一頭霧水:“攝影棚也沒開門不是,今天是禮拜一,上午全公司都要開照會。”
“不開了!不開了!”黃遠山甩甩手,“統統給我回劇組幹活去,你也去!新人就該天天在棚裏耗着,沒事到處亂晃什麽!”
聞亭麗心知黃遠山正在氣頭上,并不與她分辯什麽,只嘟了嘟嘴說:“那我走了。”
黃遠山在後頭叫住她。
“開機前還得試一次鏡,你這兩天給我認真琢磨劇本,後天上午早些來公司。”
聞亭麗愈發納罕,不是都定好她是主演了麽?怎麽又要試鏡?
她心頭掠過一絲不安,回頭望去,黃遠山竟是一臉愁容的樣子,心知直接問勢必又碰一鼻子灰,幹脆另起題目。
“對了,黃姐,向您打聽一個人,陸家晚宴那回,在你邊上跟你說話的短發女人是誰?”
這回輪到黃遠山一頭霧水了。
“臉圓圓的,年紀大約三十多,穿一套菊青色的褲裝。”聞亭麗細細形容道。
黃遠山臉色一緩:“噢,是月照雲,怎麽了?”
聞亭麗愣住:“名筆月照雲?寫《南國佳人》的那位?昨天我帶小桃子去大世界玩,看到她在一個人在玩碰碰車,玩得可開心了。”
黃遠山悶笑:“不奇怪,這正是她幹得出來的事。”
“月照雲是為了《南國佳人》開拍專門來上海的嗎?”
黃遠山點頭。
聞亭麗作出驚訝的樣子:“居然把原作家也請來了!公司是不是特別重視這部戲?”
“怎能不重視,要知道——”黃遠山差一點就打開了話匣子,瞟瞟聞亭麗,又硬生生掐住了話頭,“好了,你既知道公司這樣看重這部戲,還在這裏跟我閑聊天做什麽,還不趕快給我到棚裏跟前輩們學習去。”
回去的路上,聞亭麗一肚子疑問。她認識黃遠山也算久了,從未見過她這副吃槍藥的樣子。她隐約覺得這事跟她有關,偏偏又打聽不出什麽。
當天在棚裏工作倒還算順利,只是禮拜一大家好像都有點提不起勁,傍晚時幾個劇組陸續收了工,只有《時間的沙》劇組還在趕拍。
原因是男主演鄧天星下午又遲到了。
聞亭麗聽人說,鄧天星最近之所以頻頻遲到,是因為他在猛追煙土大王羅坤龍的千金羅殊紅。
羅殊紅雖是富家小姐,卻對演戲相當感興趣,她父親為了滿足她的夢想,曾出資讓她拍過一部《春江愁》,可惜羅小姐演技平平,上映後票房慘淡。羅父拒絕再陪女兒胡鬧,羅殊紅卻不甘心就這樣退出電影圈,最近經常在各類戲中擔任配角,聽說演技有了很大長進,現在只差一部出彩的主角戲就能立穩腳跟了。
鄧天星只見了羅殊紅一面便對她展開了熱烈的追求,但上海灘追求羅小姐的男子不知凡幾,鄧天星在其中實在不算出衆,今天他大約是又在羅殊紅處碰了一鼻子灰,來的時候黑着一張臉。
換作平日,聞亭麗會留下來繼續學習,可她一想到那晚鄧天星等人诋毀她和孟麒光關系的話就怒火中燒,不當面啐鄧天星一頓已是好的,更別提跟這個讨厭鬼學表演了。
她痛痛快快收了工,沖完涼換好衣服出來,忽聽到隔壁化妝間有人在打電話。
“殊紅,你都不給我機會,怎知我待你不是真心?”是鄧天星的聲音。
聞亭麗暗翻白眼。
鄧天星低笑道:“我當然有辦法證明我的真心……紅,有句話叫投其所好,我知道你是個有事業心的女子,你放心,再等幾日你就知道我要送你的禮物是什麽了!到那時候我不求你多看我一眼,只要你明白我待你是一腔癡情就滿足了。”
聞亭麗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鄧天星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這樣的話他都不知道對多少個女人說過了,希望羅殊紅小姐千萬別上他的當。
下到一樓,鄧天星的聲音從樓上傳來:“喲,這位不是聞小姐嗎?你不是一向最能吃苦耐勞嗎,怎麽今天這樣早就走了,聽說你又交有錢男朋友啦。”
聞亭麗簡直不能理解鄧天星對她的敵意為何這樣深,單是為着孟麒光那層關系,好像不至于到這一步。
若是回頭反駁他幾句,鄧天星說不定趁勢鬧起來,一旦事情傳出去,對她的名聲只有壞處,畢竟鄧天星是前輩,而她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新人。
于是只惡狠狠剜了鄧天星一眼,轉頭便要離開。
剛下樓梯,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等等。
鄧天星看上去不瘋不傻,為人處世甚至稱得上“滑頭”二字,否則他也不會在競争如此激烈的電影行業嶄露頭角。
對于一個心智正常的成年人來說,往往只有在牽扯到自身的利益時,才會主動樹敵。
可她自問與鄧天星并無利益上的沖突,首先,他們并非同一部戲的演員,其次,他是男演員,她是女演員,在戲源方面并無撞型之嫌。
可是鄧天星卻一上來就對她充滿敵意。
她越想越覺得這其中有問題,站定扭過頭,朝鄧天星離去的方向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
真相永遠不會只浮在表面,或許,她該請厲姐幫自己好好調查一下鄧天星的背景了。厲姐人脈廣、行動速度也快,有她幫忙,不愁不能查清楚鄧天星葫蘆裏究竟在賣什麽藥。
到門口,迎面吹來陣陣涼爽的晚風,心頭的壞情緒頃刻間一掃而空。聞亭麗擡頭對着馬路粲然一笑,充滿期待地看向路邊那株梧桐樹,樹下并沒有像上回那樣停着陸世澄的車,說好了七點鐘來找她,現在才六點鐘。周圍都是劇組的熟人,不如去四川館子坐着等吧。
咦,風怎麽越來越涼,該不會要下雨吧。
***
凱琳博士等人陪着陸世澄從治療室出來時,邝志林已在走廊上等候多時,他一臉希冀近前問道:“怎樣?治療順利嗎?”
陸世澄神色寧靜。
邝志林忙笑道:“哪有第一次治療就見效的,是我太心急了,凱琳博士、謝主任、路易斯,辛苦你們了。”
幾位大夫圍着陸世澄交代了幾句,陸世澄和邝志林告辭出來。
陸世澄看看邝志林手裏的公文包,突然止步。
【那天讓你查一個名叫鄧天星的演員,查到什麽了嗎?】
邝志林取出一份文稿,“先看看這個,這是昨天傍晚一位匿名者寄到報社的。”
只見标題寫着:
交際花聞亭麗小姐即将出演黃金影業公司的重頭戲《南國佳人》。
【……該戲由知名文藝片導演黃遠山執導,劇本則由北平名筆月照雲女士親自操刀,以聞小姐的粗淺資歷,本是無法擔此大梁的,可是據知情人士透露,這位聞小姐十分擅長利用姿色為自己謀取資源……她本是一個裁縫的女兒,念中學時就大交男朋友,沒多久便成功地由秀德女子中學轉去更好的務實女子中學念書,後來參加選美比賽,更是一路過五關斬六将奪得桂冠,幾位同期參賽的選手都說,聞小姐的票數是一夜之間漲上來的,相當有貓膩,而此次出演女主角,便是因為聞小姐故技重施,黃金影業有內部消息傳出,聞小姐能夠擔任這部優質影片的主角,少不了她那些男朋友的襄助……】
不等将整篇文章看完,陸世澄的臉色便已難看到了極點。
邝志林擔憂地說:“此事一經造成影響,聞小姐就再也擺脫不了‘交際花’的名頭了。《大江報》和《滬城晚報》的幾位老板一向消息靈通,他們大概知道聞小姐跟澄少爺很熟,便自作主張将這篇文章按下了,下午特意讓人将樣稿轉送到我的辦公室,征詢我們的意見。你看,後頭還附有不少照片。”
第一頁便是聞亭麗參選“滬上之花”比賽時的照片。
陸世澄面無表情。【查清楚是誰做的了嗎?】
“是個匿名者。想必已暗中調查聞小姐不少時日,提供的資料十分詳盡,文章中絕口不提陸家,只在聞小姐一人頭上做文章,這就能确保報社不會因為顧忌陸家而不敢刊登。大報社也就罷了,小報社見了這樣內容豐富的原稿,準會按耐不住刊登出來的,大不了日後再登報道歉,橫豎先促進一波銷量再說——聞小姐最近是不是得罪過什麽人?”
陸世澄目光落在文章的《南國佳人》幾個字上。
“會不會跟白龍幫有關?”邝志林在旁分析道,“他們不敢動陸家,便拿聞小姐開刀。可是……曹幫主最近忙着跟陸三爺拆夥,邱大鵬一來失去了曹幫主的信任,二來忙着替他那重傷的兒子治病,照理都騰不出手來。”
陸世澄一指文稿。
【不如先查查這部戲的背景。】
“《南國佳人》?”邝志林暗吃一驚,“澄少爺是說——”
陸世澄沉吟,如果他沒記錯,早在上個月聞亭麗就跟他提過她的戲馬上就要開拍了,可是那之後再無下文,既是黃金影業的重頭戲,不會無緣無故耽誤這麽久,多半是某個環節遇到了阻力。
這當口陷害聞亭麗,最大的受益人将會是誰——一查不就知道了。
邝志林若有所思颔首:“我明白了。此事要不要讓聞小姐知道?”
陸世澄将文稿揉成一團,等他查到是誰要再告訴聞亭麗吧,不然只會白白讓她心煩。
【你派人核實一下今早都有哪些報社收到了這篇文章,務必将其一一截住,但凡有一條漏網之魚,謠言明早便會見報,那就不可挽回了,盡快吧,我在此處等你,還有,那個鄧天星,別忘了着人調查他的底細。】
***
聞亭麗托腮望着街道。
她在四川館子已經等了一個鐘頭了,還是沒看見陸世澄的人影。
期間她因為擔心陸世澄直接去劇組找她,特地跑回去一趟,發現陸世澄沒來後,又悻悻然折回四川館子。
不知不覺就等到了七點。
再晚就算遲到了。換作別人,遲到個幾分鐘不稀奇,陸世澄可是從來不遲到的,唯一的一次爽約,就是上回被陸三爺暗算。
這一想,她擔心起來,早知道她就一心一意在劇組門口等了,她跑到街邊左右眺望,忽覺額頭上一涼,有雨點掉落下來,起先還只是零星的幾點,忽而化作瓢潑大雨。
聞亭麗狼狽地抱着腦袋躲回飯店。
七點一刻了。這情形實在不尋常,要不要向老板借把傘回劇組一趟?正想着,有個年輕男子冒雨進來了。
聞亭麗的一腔擔憂瞬間化作了驚喜,忙起身迎上去。
“怎麽淋成這樣?不是開汽車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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