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視線就沒有從聞亭麗身上離開過哪怕一秒。
走着走着,聞亭麗無意間發現了書架上有一樣很眼熟的東西,那是——那是她前不久送他的小貓繡屏,擺在一個很顯眼的位置,這樣,他在書桌後辦公時,一擡頭就能跟繡屏上的貓眼對視。
她心裏像吃了一顆糖,一下子變得又甜又踏實,回身對準陸世澄,很隆重地發問:“陸先生,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得先正式回答我一個問題。”
陸世澄俨然早已猜到她要問什麽,清亮的眼波裏泛起了細小的漣漪,就那樣牢牢凝視着她,聞亭麗沒有回避他的注視,反而勇敢地朝他走近幾步。
他的呼吸很灼熱,輕輕拂到她的額頭上,令人生出一種微麻的戰栗,她眼裏起了迷醉的蕩漾,低低地問他:“那一晚你究竟有沒有來找我?來的話,又想對我說些什麽?”
陸世澄望着她的目光愈發黯沉,喉結動了動,指指自己的心口。
忽聽門外喝道:“誰在裏面?”
聞亭麗腳下一崴。
那是一把蒼老的嗓音,語調又冷又銳,猶如一把帶着寒光的刀。關鍵聲音是從書房那扇暗門外傳來的,照理說尋常客人不會經過那麽隐秘的通道。
陸世澄伸手扶穩聞亭麗,面色卻早已沉了下來。
外頭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老太爺,您今晚不是要在北平——晚輩該死,晚輩剛才忙着送鄒校長回去,沒能——”
老者毫不留情打斷邝志林:“誰在世澄的書房裏?怎麽聽着像是女子的聲音。”
邝志林忙不疊笑道:“澄少爺一個單身漢,他的書房裏怎會有女子?今晚的客人實在是多,聲音沒準是從花廳裏傳來的。”
“開門!”老者顯然已經習慣了發號施令。
聞亭麗緊張地看向陸世澄,她已經猜到門外那人是誰了,陸世澄的祖父,陸家的第二代傳人,陸鴻隽老先生。
她是從不畏懼與人打交道的,但不知為什麽,這位陸家老太爺的聲音冷到讓她犯怵。
正不知如何是好,陸世澄早已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後,聞亭麗的心驟然踏實下來,陸世澄的背影比她想象中還要挺拔,像是能抵禦一切風雨的樣子。
門開了,一個高大的人影拄着拐杖跨了進來。老人這一亮相,便給人一種泰山壓頂的威迫感,年紀至少有六十歲了,但他的身板仍像年輕人一樣板正,沒有穿洋服,而是着一件深青色中式長衫,面料薄而光潤,尺寸也極合身。
聞亭麗從小在服裝店長大,深知長衫要做到這種程度有多不容易,單看這通身一絲不茍的細節,便隐約體會到了一種近乎病态的嚴苛。
老人似乎也不大喜歡西洋化的配飾——禮帽、手表、打簧表一件也沒有,僅在拇指上戴着一枚綠瑩瑩的翡翠扳指,聞亭麗第一次看到有人戴這樣碩大的戒指而不顯得輕浮,仿佛那一抹濃得化不開的綠,天生就該長在老先生的指節上一般。
與此同時,她在心裏暗暗對比這祖孫倆的長相,陸世澄與陸老先生并不太相像,陸世澄身上自有一種溫和沉靜的氣度,陸老先生的五官卻更粗犷,氣質也偏于冷硬。
這時候,她感覺一道視線朝自己射來,老人在盯着她看,目光尖銳得活像兩把錐子。
好在老人看過這兩眼之後并未發難,反而頗有紳士風度向聞亭麗點點頭。“澄兒,這是你的朋友?”
陸世澄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向祖父點點頭,便旁若無人護着聞亭麗出去。
聞亭麗趁機倉促地鞠了一躬:“陸老先生再見。”
“站住!”陸老太爺喝道。
陸世澄置若罔聞,很顯然,現在的陸家由陸世澄說了算。
陸老太爺眉峰一聳,厲.目追随着陸世澄:“你眼裏究竟還有沒有我這個祖父?”
他捂着胸口急劇地喘了起來,邝志林等人趕忙把老先生扶在了旁邊的椅子上,誰知老先生擋開身後人的手,一指聞亭麗說:“她姓聞對不對?”
陸世澄腳步一頓,橫眉掃向陸老先生,陸老太爺示意下人把門關上,随後,他接過下人遞來的手帕擦擦嘴角,沉毅地說:“前一陣秋華公司無端陷入輿論風波,起因就是為了幫這位聞小姐解圍。喜俪梨汁好端端要找人拍廣告,找的也是這位聞小姐,祖父只是老了,可還沒有死!”
他瞥瞥聞亭麗,語調突然和軟了幾分。
“聞小姐,你請坐——給聞小姐奉茶。”随從們立即下去準備茶具。
聞亭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硬着頭皮坐在一張椅子上。
“謝謝陸老先生。”
“聽說你祖籍南京,之前在秀德女子中學念書?”
聞亭麗渾身血液似被抽光,她無法形容這一瞬的驚怖感,像是突然被人撕掉了所有的外衣,渾身再無遮擋,她赤條條地一個人站在當地,被四面八方射來的毒箭般的目光一遍一遍鞭笞着。
當初在喬家受辱的那一幕,再次闖進她腦海。她幾乎可以想象接下來将面臨的一系列羞辱!
可她早就發誓絕不會再讓任何人肆意踐踏她和家人的尊嚴!
她倏地起身對陸老先生鞠了個躬,一言不發向外走。
陸老太爺厭倦而冷漠地說:“送客。”
聞亭麗急走兩步,腳下突然一拐,原來左腳的皮鞋鞋跟斷了,料着是先前聽到門外陸老先生的聲音時受驚崴腳所致,但她已然顧不上這些了,繼續踩着斷鞋跟向外走,餘光注意到陸世澄朝自己追過來,非但沒有停下自己的步伐,反而埋頭走得更快了。
正好随從們從外面端茶過來,與聞亭麗撞了個正着,雙方都來不及收住腳步,一杯滾燙的茶眼看就要潑聞亭麗一身,這時,有人剛好将聞亭麗向後一拽,茶水就全潑到了這人的胳膊上。
“啪!”茶杯在聞亭麗腳下碎了一地。
聞亭麗臉色一變:“陸先生!”
陸世澄卻顧不上打量自己的胳膊,只忙着察看聞亭麗的腳有沒有被茶盞的碎片割到,今晚她穿着一雙露腳背的皮鞋,洋裙底下則是一雙光溜溜的小腿。
“別光顧着看我呀。”聞亭麗急得跺腳,“當心燙壞了,快、快把衣裳脫下來。”
陸世澄似乎這才感覺到燙,火速脫下自己的外套,邝志林等人蜂擁上來幫忙,很快幫着陸世澄解開裏面的襯衣袖口,把袖子往上一捋,還好,皮膚只有一點點發紅,顯然并無大礙。
邝志林仍急聲催人去拿冰塊和藥水。
聞亭麗紅着眼圈注視陸世澄的胳膊,前一刻,喬家帶給她的那段噩夢般的經歷占據了她全部的思想,她什麽念頭也沒有,一心想離開這地方,可或許,在經歷了這麽多事之後,她可以試着相信陸世澄一次。
她心裏千頭萬緒,一時竟忘了把手收回來,陸世澄眼神裏有着體諒和疼惜,任由她攥着自己的胳膊不放。
陸老先生面龐上早籠上一層寒霜。“把路易斯大夫請來給世澄瞧瞧。這位聞小姐既然無大礙,立即将她送出府去。”
說罷繼續用目光牢牢控制住陸世澄,口吻卻慈愛了幾分:“也罷……此前祖父一直把你當成孩子,卻忘了你也滿二十了……今晚婁家、陳家的人也在,這兩府的女兒素有教養,我讓人把她們請過來,借着今晚這個機會,你們互相見見面。”
陸世澄俨然到了忍耐的邊緣,陰着臉推開管事為他取來的新外套。
【我得送聞小姐回家。】
他蹲下去察看聞亭麗腳上的壞皮鞋,随即起身,把自己未燙傷的那只胳膊送到聞亭麗面前,示意聞亭麗扶着自己。這動作像紳士邀請女伴跳舞一樣,既禮貌又得體。
聞亭麗感覺到身側方向投來的嚴厲目光,但是這一次,她不假思索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陸世澄望着她笑了起來,這一笑像冰雪初融,讓整個屋子都亮堂幾分。
聞亭麗仰頭與他相視而笑。
陸老先生鐵青着臉喝道:“世澄!”
陸世澄早牽着聞亭麗向外走了,他走得很慢,很穩,以保證聞亭麗腳下不會亂晃,走到門口時,聞亭麗略一猶豫,回頭對陸老先生深深鞠了一躬。
“多謝陸老先生的款待。”
邝志林追出來将藥瓶塞到聞亭麗的手裏。
剛到大廳,高筱文和燕珍珍圍上來:“這是怎麽了?”
聞亭麗不知如何解釋,邝志林在旁說:“剛才陸小先生在花園邀聞小姐跳舞時,一不小心踩壞了聞小姐的皮鞋,為了賠罪他得親自送聞小姐回家。”
又高聲對廳裏的賓客們笑道:“諸位見諒,陸小先生恐怕得失陪片刻了。”
衆賓客暧昧互望,踩壞人家的鞋,當場賠一雙就好了,一雙不夠,那就賠十雙,何必親自送人家回家,可見這位聞小姐在陸世澄心目中的地位相當特殊。
以陸家在滬上的影響力,這實在不能不算是一樁大新聞,客人們神色各異,有錯愕的,有好奇的,有盯着聞亭麗上下掃視的。
面對衆人的目光,陸世澄像往常一樣沉穩自如,倒是聞亭麗有些不好意思。她在人群中看到了黃遠山和董沁芳,二人正沖她眨眼睛,黃遠山身邊還站着一位神情趣怪的短發圓臉女士,這人剛才一直在好奇地打量她。聞亭麗從未見過這女子,但從此人和黃遠山說話時的親密情形來看,兩個人關系應該很不錯,聞亭麗不免有點好奇這中年女子的身份。
很快到了門外,陸家的汽車已經在臺階下候着了。
***
到家已是十一點多。
小桃子早睡了,周嫂在廁所裏用毛巾擦臉,聽到門口的動靜,把頭探出來。
“回來啦。”
忽瞧見聞亭麗身邊站着個年輕男子,周嫂的雙眼頓時瞪得老大。
“陸公子!”
陸世澄沖周嫂禮貌颔首,周嫂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忽又看到聞亭麗左手提着一個海棠紅的錦盒,表情更疑惑了。
“周嫂,你先幫陸先生沏茶。”聞亭麗歡快地說,扶着陸世澄的胳膊脫掉自己腳上那雙壞鞋,又從鞋架上取下平日在家穿的葵綠色軟鞋換上,扭頭愉悅地對陸世澄說,“我進屋放下東西,你在客廳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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