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張開胖胖的胳膊,對着陸世澄畫了無限大的一個圈。
陸世澄默了默,接過小桃子手裏的曲奇認真看了幾眼。
小桃子僅吃了一顆朱古力就舍不得再吃了,小心翼翼把蓋子蓋好,抱着罐子跑出去,回來繼續捧起小本子,讓陸世澄教她認字。
***
此時此刻,聞亭麗正在黃金影業的事業部開會。
原定于禮拜二開機,但黃遠山不知何故跟黃金影業的大老板劉夢麟起了龃龉,導致開機時間再次延期,但公司對這部戲異常重視,黃遠山輪流把劇組的幾位主演喊到公司講戲不說,還親自帶聞亭麗去公司的攝影棚提前熟悉環境。
影棚租在曹家渡,面積足有五六百平米,攝影機是從美利堅商人處買來的最新式的貝爾號,水銀燈、炭精燈等設備也是應有盡有(注),進棚後,聞亭麗只覺得眼花缭亂,她雖經常在舞臺上表演,進棚拍電影卻是第一次,對于如何走位、如何找機器,她是全無經驗,黃遠山剛給聞亭麗講解了幾句,便有報社記者過來采訪黃遠山,不一會又來了幾個場務,說是某批新做的道具需要黃遠山親自驗收。
稍頃,總公司打來電話,制片人有幾個重要事項要當面詢問黃遠山,黃遠山立即撇下場務走了。
這樣一趟又一趟,叫聞亭麗看得目瞪口呆,她從不知道拍戲這樣麻煩,看這架勢黃遠山是沒空教她了,只好改向現場的前輩們求教,但棚內的人都面生得很,而且大家都各忙各的,沒人有時間理會她,聞亭麗接連碰了幾次壁,只能捧着劇本在角落裏自己琢磨,快天黑時,副導演跑來說:“快走,《時間的沙》劇組要拍夜戲了。”
聞亭麗幾乎是被攆着出了攝影棚。
她簡直不知道怎樣形容自己的這一天,在門口杵了半天,自行摸索到後面的化妝室卸妝,卸着卸着,突然意識到,這一整天她就沒見過同劇組的幾位主演。
她知道這部戲的男主角定的是當紅小生巫笙,配角則由溫冠華、林少雲等老演員擔任,在這些前輩面前,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新人,今早她特地第一個趕到公司,預備等前輩們到場時挨個向對方問好,然而一直到十點鐘也沒能見到幾位前輩。之後她在棚內待了一天,這幫人更是連面都沒露過。
聞亭麗心裏直犯嘀咕,外頭傳來人聲。
“哎,你覺得是怎麽回事?”
“什麽?”
“沒聽剛才他們說嗎,白龍幫最近像在搜找什麽人。”
聞亭麗耳朵一豎。
“怪就怪在他們不敢大張旗鼓地找,只敢偷偷摸摸找尋。”
“哎喲,怕不是在找什麽重要人物吧?”
聞亭麗越聽越慌,陸世澄雖然機警,究竟重傷未愈,周嫂和小桃子手無寸鐵,路易斯大夫身上不知是否有槍。一旦白龍幫找上門來,他們必然兇多吉少。
出去一看,走廊上那兩個人早走遠了,聞亭麗急忙叫車往家趕。快到寓所時覺得周圍不太對勁,馬路邊多了一些形跡可疑的人,沿路還停着十來輛車。
聞亭麗悄悄攥緊了包內的那把槍,令黃包車車夫繞到另一頭去,路邊有家電話局,她立即下車給家裏打電話。
電話是路易斯接的。
聞亭麗屏住呼吸問:“大夫,家裏還好嗎?”
“聞小姐?”路易斯很快反應過來,“噢不必擔心,家裏一切都好。”
說話時,隐約聽到小桃子在那頭笑,那種輕松的氛圍不像是硬裝出來的,聞亭麗松了口氣。
匆匆趕回家,一進屋,剛巧路易斯從裏出來。“聞小姐今天在外頭都聽到什麽風聲了?”
聞亭麗急聲說:“我聽說陸三爺和白龍幫的正到處搜找陸先生,回來的路上我看到好些形跡可疑的人。”
路易斯笑道:“放心,那些全是陸先生的人,上午邝先生帶人過來了,現在方圓數裏都是陸家的人馬,陸三爺和白龍幫絕沒有膽量再露面。南洋那邊,陸老先生也得到消息了,據說這兩日就會抵達上海。”
聞亭麗懸着的心落了地,忽又想起那晚陸三爺對陸世澄說的那些話,陸老先生急着回國,未必是出于對長孫的關心,她瞬間對陸世澄充滿了同情,朝屋裏看了眼:“陸先生睡了嗎?“
“半個鐘頭前才睡着。”路易斯擦擦頭上的汗,“邝先生看陸先生行動不便,着人去買輪椅了,聞小姐先進屋照看一會,我去打兩個電話。”
小桃子從另一側抱着一個大盒子跑出來了,擡頭望見聞亭麗,一陣風似地奔過來将盒子塞入姐姐的懷裏。
聞亭麗一怔,那是一罐她最喜歡吃的曲奇,幾年前喬寶心從家裏帶過一罐分給同學吃,她一吃就喜歡上了,焦香濃郁,入口即化,但因為價格太貴,自從家裏出事後,她再也沒舍得去洋行買過。
小桃子塞給她的是全新的一罐,盒蓋上的封條還未撕。
“這是哪來的?”
小桃子不容分說拽着聞亭麗朝主卧跑。
一進去,聞亭麗吓一跳。
她的卧室裏像山一樣堆滿了各類零食,有小桃子喜歡吃的朱古力、果脯、奶粉、營養膏、一些新出的外國高級零食,此外還有一堆新買來的小人書和識字課本。
而堆在最前面的,正是她一向最喜歡吃的曲奇,整整齊齊碼在一起,少說也有五十盒。
小桃子像只小兔子在零食堆裏蹦來蹦去。“這是姐姐的,這是小桃子的,這是……”
周嫂進來笑着解釋:“陸先生讓人買的。上午的時候,一位姓邝的先生帶人來了,也不知道陸先生跟他說了什麽,再回來時就買來了這一大堆東西,我一看,竟全是小姐和小桃子愛吃的,連我都有份。那位邝先生說話那叫一個和氣,講了一大堆好話,請我們務必收下。”
說話這當口,小桃子再次像箭一樣飛蹿出去,聞亭麗和周嫂急忙追出門,小桃子卻只是跑回自己屋拿出一個本子塞到姐姐手裏。
打開書頁,小桃子對着上面的字咿咿呀呀念道:“水、花、天、木……”
全是聞亭麗尚未教過的字。
“陸先生教的。”周嫂一臉欽佩,“一遍一遍地教,上午教了一頁,中午我怕陸先生要歇息,硬拉着小桃子出來,誰知下午一個沒看住,又叫小桃子跑了進去,陸先生就繼續教,竟把整整三頁的字都教會了。”
聞亭麗不知說什麽好:“你這個小淘氣。”
小桃子仰着小腦袋等待姐姐誇自己,聞亭麗在妹妹的臉蛋上親了一口:“我們小桃子最聰明,但下次不要吵陸先生了,等姐姐回來再教你。”
周嫂說:“還沒吃飯吧,桌上有飯菜,還是熱的。”
聞亭麗應了,輕手輕腳走進裏屋。
太陽快下山了,房內光線有些昏暗,陸世澄在床上睡得正沉。
她在床邊坐下來觀察他的睡态,想象不出陸世澄用什麽法子教的小桃子,但她知道,那必然少不了一份非比尋常的耐心。
她在腦海裏琢磨了一下當時的情形,險些笑出聲,低頭瞥去,手裏還捧着那罐曲奇,她支起下巴,很小聲地問:“陸先生怎麽知道我愛吃這個?”
肯定是小桃子告訴他的。這個小叛徒!
陸世澄這會兒自然無法回答她的這些問題。
他睡得很沉。
他似乎不喜歡板板正正睡在床中間,相反,他老是把自己的臉埋在枕頭裏,仿佛這樣睡更踏實和安全。
聞亭麗剛要将曲奇餅放到一邊,不期然發現他枕頭邊的小本子是打開的,空白頁上寫着一行字。
【今天還順利嗎?】
聞亭麗心中一蕩。
他大概是提前寫好了這句話,本想等她回來給她看,結果沒能等到她就睡着了。
她不禁啞然失笑。
她從來是報喜不報憂的,面對他的關心,盡管她明知他這會兒聽不見也看不着,仍提筆在紙上一字一句寫道:
【順利,順利得不得了。今天第一次進棚,大家都很幫助我,黃姐讓我先在片場适應幾天再開機。】
這時候,路易斯帶着兩名陸家的護衛過來了,每人手裏提着一個食盒,在門口沖她無聲點頭,聞亭麗忙出去。
二人客客氣氣說:“聞小姐還沒吃飯吧,下午澄少爺說聞小姐愛吃這家的飯菜,特意讓我們去買來,聞小姐要不先用膳吧。”
他們打開食盒,将飯菜逐一擺在桌上,四菜一湯,一看就知道是廣雅居買來的,那是她第一次請陸世澄吃飯的地方。
聞亭麗心裏甜絲絲的,懇切地問路易斯和護衛:“你們都吃過了嗎?”
在得到肯定的答複之後,又把周嫂和小桃子都拉過來一起吃,先喝一口扁尖腐衣湯,不只胃裏暖乎乎的,身上的疲倦感也一掃而光。
聞亭麗心滿意足把飯吃完,重新進屋去照料陸世澄,他仍保持着剛才的睡姿,連身都沒翻過。
她估摸着他還要睡上好一陣,便輕手輕腳從書包裏取出劇本挨床沿坐下,借着窗外的殘陽默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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