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想吃?”
陸世澄點點頭。
聞亭麗撲哧一笑,這大約是陸世澄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孩子氣的一面。
她忍笑拿走空碗,換一杯淡鹽水給陸世澄漱口。“餓也不能給你了。路易斯大夫交代過不能一次性吃太飽,剩下的留着晚上吃。還有,我得扶陸先生下地走一圈,這也是路易斯大夫交代的。”
陸世澄望着天花板無奈地笑,默了默,艱難側過身掀開被子,聞亭麗急忙制止他:“等一等。”
她背對他坐在床沿,用手拍拍自己的肩膀:“來,把胳膊搭在這兒,我扶着你走。”
陸世澄略一猶豫,乖乖按照聞亭麗的話做了。
然而,聞亭麗委實低估了一個青年男子的重量,這幾日他雖然瘦得不成樣子,體格依舊比病重時的父親要好許多,何況他本就比父親足足高一個頭,兩人起身的一瞬間,猝然晃動了好幾下,幸虧聞亭麗情急之下抓住了床尾的擋板,不然準把陸世澄一下子摔回床上。
聞亭麗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察看身側的陸世澄,不料陸世澄閉着眼睛在苦笑。
他這一笑,讓她心頭一松。
“對不起,弄疼你了吧?”她懊惱地說,“你別怕,我力氣很大的,剛才是沒準備好,這回我有經驗了,來,你搭着我,我保證絕不會再亂晃。”
不知是不是這份口頭保證起了作用,陸世澄沒有打退堂鼓,反而很信賴地讓聞亭麗扶着自己重新出發。
聞亭麗扛住了陸世澄的右胳膊,同時伸出左手繞過他的後腰,異常穩固地扶住他的另一邊。
兩人在房裏慢慢地走。門外很安靜,周嫂和小桃子去午睡了,路易斯也睡得正酣,在這初秋的午後公寓,除了他們兩個人的腳步聲,只剩一片柔和的寂靜。
聞亭麗一邊走,一邊不忘悄悄打量陸世澄身上的寝衣是否合身,袖長正好,褲管也不短,至于褲腰……被外衣罩着也看不見,不過既然系得上,就說明是合身的。
她不由偷笑了下,她對自己估量尺寸的能力滿意極了。
走到屋子中間時,恰巧陽光從外頭探進窗內,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陸世澄腳步微頓,聞亭麗只當他也注意到了地上那略顯親密的影子,趕忙找話說:“疼了你就告訴我。”
一擡頭,卻見陸世澄好奇望着窗邊桌上的一張全身照。
照片裏的人是聞亭麗,她頭戴水晶冠,身穿輕紗和珠片做的公主戲裝,一頭豐盛的長發落在肩背,這樣的裝扮一看便知在學校參加某個演出。
單論照片,并沒什麽特別之處,奇特的是聞亭麗的表情,從她的姿勢來看,她剛走到舞臺上,但從她的表情來看,她像是被臺下的某個人喚住了。
落影的這一瞬間,她正扭頭向下看,秀眉微揚,嘴唇微啓,笑容裏透着幾分吃驚。
這照片還是當初喬杏初追求她時為她拍的。
那時的她還在秀德女子中學念書,幾所學校搞聯合彙演,她跟同學合演莎翁的話劇。當晚喬杏初帶來了一臺新買的德制相機,在臺下為她拍了許多照片。
兩人決裂後,她把喬杏初送她的那些禮物全數退了回去,唯有這些照片沒法退,畢竟相片裏的人是她,雖然沒退,卻不喜歡将其放在顯眼的地方,索性一股腦收到了裏屋。
這間房本來是給父親準備的,父親去世後就變成了雜物間,那晚陸世澄出事後她把他臨時安置在此處,過後也沒來得及拾掇。
陸世澄大概在好奇是誰為她拍的照片,畢竟從拍攝角度來看,攝影師應當是坐在前排的觀衆席上。
“渴不渴?要不要喝口水?”聞亭麗順勢轉移話題。
陸世澄垂眸一想,也順勢搖了搖頭。他一句也沒有多問,而是很自然地将視線移向房間裏的其他角落。
聞亭麗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輕松,他總是那樣聰明和知趣,這或許是她在與他打交道時,從未感到過難堪或窘迫的原因。
她的語氣重新變得活潑起來,開始自發為陸世澄介紹房裏的擺設。
“那是我收集的畫報,先前我們家還在開洋服店的時候,我經常把畫報上面好看的女裝照片裁下來給我爹媽做參考,這樣他們就知道當下流行哪些款式……洋服店關門後我也舍不得扔,打算今後讓小桃子對着畫上的照片學畫畫。”
他一張一張看過去,除了她說的洋裝,還有一些珠寶首飾和可愛玩偶的剪報,看得出她很喜歡這類寶光璀璨的小物件。
她又示意他看那邊。“窗臺上是我自己種的花生苗,周嫂早年患了胃病,現在每天早上都要空腹吃十幾粒紅皮花生,搬家的時候,平安裏的鄰居送了我幾株花生,我就試着在房裏種一種,沒想到種活了,你瞧,都發芽了。”
“還有那個,這是我姆媽親手做的一套小木偶,我小時候最喜歡玩這個了,小桃子出生以後又給小桃子玩。陸先生,你不知道我姆媽的手有多麽巧。”
不管陸世澄的目光落在何處,聞亭麗總能興致勃勃地為他做一番介紹。
這些不只是雜物,更是她生活的一部分,現在,她願意向面前這個人敞開自己的“這個部分”。
陸世澄全程只是默默聽着,但他的眼神顯示他對聞亭麗說的每一件事都充滿興趣,可惜體力不支,僅僅繞着屋子走了兩圈,額上便布滿了汗珠。
聞亭麗忙把陸世澄扶回床邊。
這個人實在太紳士,雖說她一直鼓勵他倚靠她,他卻很注意不把全部重心都壓到她肩上。
走了這兩圈,一大半靠他自己的力量在走,他傷得那樣重,這種走法怎能不吃力。關鍵他還做得令人不易察覺,不然她早就發現不對了。
聞亭麗幫陸世澄重新躺下,給他喂了點水,無奈地說:“我出去一下。”
剛一轉身,袖口突然被人拽住了。
聞亭麗訝然回頭。
陸世澄吃力側身,用自己沒受傷的那只手在她掌心了寫了幾個字。
【我餓。】
寫完這兩個字,陸世澄擡頭看着她,目光清澈坦率,卻又有點無辜。
聞亭麗笑道:“不行不行,你剛剛吃過飯,不能吃太多。”
可他的神情認真到讓人察覺不到他在耍無賴。聞亭麗心軟了,興許人在傷重的時候,就是格外需要能量。“那我給你泡點奶粉。回頭等路易斯大夫醒了,我再問問他可不可以給你多添點飯。”
喝完牛乳,聞亭麗低聲問他:“還想吃點什麽?我去買來,說不定你晚上可以多吃些。”
陸世澄低眉想了想,似乎真在琢磨自己最想吃什麽,但他顯然高估了自己此刻的精力,想着想着,眼神就迷離起來,再然後,盡管他的目光仍停留在聞亭麗的臉上,眼皮卻慢慢地、沉重地合在了一起。
聞亭麗看得目瞪口呆,什麽叫說睡就睡,她算是見識到了。她幫陸世澄掩好被子,起身準備把碗送出去,心裏忽一驚,陸世澄精力那麽差,該不會是崩到傷口了,若是這樣,得趕快把路易斯大夫叫醒察看。
可是……路易斯昨晚一宿沒睡,怎好吵醒他。
她決定自行先确認一眼。
她小心翼翼坐回床邊,輕輕掀開陸世澄的被子,待要察看傷口時,卻犯起了難。他的傷在肋骨,要細看,必然得解開他的上衣。
幾次伸手,又因為不好意思縮了回來,最後她坦然地對自己說:路易斯拜托她照看陸世澄,她就不能敷衍了事,萬一傷口出問題可就糟糕了。
她默了下,閉着眼睛去解陸世澄寝衣的第一粒扣子。
誰知她一動,手腕就被人狠狠甩開。速度是那樣快,快到聞亭麗根本來不及縮手。
聞亭麗吓得睜眼,就看見陸世澄定定看着她,他像是剛驚醒,眼神有些惘然,可他的動作卻是那樣的迅速,大約是感覺到有人在解自己的衣扣,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才推開她的手。不必說,假如他的手沒受傷,她的手腕可能已經被他一把扣住了。
聞亭麗恨不得鑽進地縫,急忙解釋說:“我……我……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傷口。”
陸世澄平複了喘息,收回手,愧疚地望着聞亭麗。
聞亭麗嘟着嘴揉捏自己的手腕,陸世澄翻身想起,聞亭麗忙按住他:“你別動,你看你一頭的汗,我沒事,我只是沒想到一個昏睡的人反應還能這樣快。”
她忍不住想笑,然而細一想,笑容便凝在臉上,只有長期處在危境中的人,才會養成這種習慣,那種警惕,幾乎刻在了骨子裏。由此可見,他是多麽不容易将自己的信任交付出去,她一時不知說些什麽,只能心情複雜地望着陸世澄。
陸世澄似乎為方才的事感到不好意思,把頭仰回枕上,等了一會不見動靜,又詫異地低頭看她。
聞亭麗被陸世澄這舉動逗笑了,的确沒什麽不好意思的,他不光是病人,而且病得很重,出于謹慎,幫他察看傷口再正常不過。
只是,面對面解他的衣扣實在有些難為情,于是重新替陸世澄蓋好被子,把臉轉向另一邊,摸索着幫他解開第一粒扣子,再往下,又解開一粒扣子。
解到第四粒時,忽覺得陸世澄太過安靜,她悄悄轉過頭,就看見陸世澄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他的樣子十分鎮定,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還好,紗布沒有滲血和滲液。
檢查完胸肋,又輕輕幫他翻身檢查後背的兩處傷,最後沒忘記察看他頭上的紗布。
确定幾處傷都沒有問題,聞亭麗輕手輕腳地讓陸世澄躺平,重新替他扣上衣裳。
說來奇怪,明明是同一批扣子,系衣扣時卻比解衣扣時快多了,做完這一切,聞亭麗急三火四打開罐子,将一根消過毒的溫度計取出來,示意陸世澄含在嘴裏。
陸世澄搖搖頭。
聞亭麗有些急:“路易斯大夫交代過要再量一次體溫的。”
陸世澄依舊固執地搖搖頭,這太孩子氣了,只有稚童才會把體溫計含在嘴裏。
“你不能這樣任性。”聞亭麗同他講道理,“路易斯大夫說了,再發燒會很麻煩的,好歹量一量,若是沒發燒,我們也放心些。”
陸世澄想了想,張嘴含住那根體溫計。
聞亭麗這才滿意,托腮耐心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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