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樣?”聞亭麗一眼不眨望着他。
陸世澄微微颔首,拿起備用筷子又夾起一塊。
聞亭麗笑出兩個酒窩。
第二道菜是扁尖腐衣,聞亭麗幫陸世澄盛湯的時候一句都未說,俨然對這道湯信心十足。
湯确實很美味,冬瓜和番茄都烹調得鮮嫩多汁,難得腐衣也沒有豆腥味。
不知不覺間,陸世澄把半碗湯都喝完了。
請客吃飯,最高興就是客人喜歡自己點的菜,聞亭麗作為東家,心裏滿足極了,接下來不再說話,只專心吃飯。
包廂終于安靜下來,而且安靜了好一陣。吃完飯,聞亭麗高興地讓夥計送些帕巾給兩個人淨手面,老板娘笑呵呵拿過賬單:“一共是八塊半,聞小姐是熟客,那半塊大洋的零頭就免了。”
這價格不便宜,畢竟尋常人家一桌酒席也才十塊大洋(注),只怪方才菜點得實在太多,食材又極新鮮,聞亭麗心裏早有準備,忙說“好”,從書袋裏掏出一個巴掌大的藍布口袋,把所有錢倒出來一數,卻只有六塊大洋。
聞亭麗不敢置信地在書袋裏重新掏摸一遍,仍沒摸出半毛錢。
包廂裏的氛圍頓時尴尬起來。
“等一等。”聞亭麗努力保持着鎮定,“一定是落在哪個角落裏了,我再找找。”
陸世澄倒是很懂得照顧別人的面子,一開始只是坐在那兒看着她找,看她越來越急,很自然地從自己的上衣口袋裏取出皮夾子,預備幫她付賬。
聞亭麗忙制止他:“說好了我請客的。”
又對老板娘說:“您千萬別讓這位先生結賬,稍等片刻,我馬上回來。”
她起身出了小包廂,陸世澄好奇之下,不禁也跟着望向門外,就見聞亭麗匆匆沿着走廊走了。
僅一分鐘她就返回了,并且手裏多了一張大票子,徑直遞給老板娘,大大方方地說:“幫我找一找。”
這一找,就找回來一大堆銀元,但好歹順利結了帳,老板娘又把剩菜仔細打包好交給聞亭麗。
兩人出來時,陸世澄特地朝剛才那條小走廊看去,過道盡頭居然是一間盥洗室,盥洗室裏頭自然不會藏着銀票,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兩人視線相觸的瞬間,空氣詭異地一默。
聞亭麗正為剛才的事不自在。她明明記得兜裏還有十塊大洋,也不知何故少了四塊,結賬時才想起,前晚去花園坊的時候她從祥生車行叫過一輛出租車,今早出來時又給周嫂和小桃子留了些飯錢,這些花銷她本來心裏都有數的,被邱大鵬那老東西一鬧也就忘了。
幸而前幾天才把幾張大票子都縫進了貼身小衣,可以臨時去盥洗室脫衣裳取錢救急。
她生怕陸世澄多問,幸好,他很體貼地什麽也沒問,這讓她多少自在了些,心頭一松,她再次活躍起來。
“剛才說好了請您吃甜點的。”她開心地說,“那家店就在隔壁,它家的鴿蛋圓子特別解暑,才喝過熱湯,現在吃正合适。”
話雖這樣說,她也拿不定主意陸世澄會不會答應,誰知他竟順着她指引的方向看了看,聞亭麗一訝,忙在前面帶路,兩人走到那家甜品店門前,聞亭麗剛要進去,陸世澄卻停步看向街頭。
原來街上不知何時來了好幾輛洋車。
前頭那輛車下來一個人,正是邝志林。
邝志林徑直穿過馬路朝他們走來。
“邝先生好。”聞亭麗主動向邝志林問好。
邝志林看看聞亭麗又看看陸世澄,他的眼底充滿疑慮,他的态度卻像往常一樣客氣:“聞小姐,你們這是——”
聞亭麗忙說:“我正要請陸先生吃鴿蛋圓子。”
說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前頭打電話的時候我就該一并邀請邝先生,都怪我太愚笨未曾反應過來,您來了正好,我要好好請您嘗嘗這家店的甜品。”
“聞小姐的美意,邝某心領了。”邝志林笑笑, “可是眼下實在不湊巧,力新銀行的經理還等着見陸先生和邝某呢。”
聞亭麗遺憾地點點頭,轉頭便要跟陸世澄告辭,才發現陸世澄并沒有要走的意思。
他仿佛在認真等着她帶他去吃鴿蛋圓子。
聞亭麗又驚又喜:“天氣太熱,請陸先生跟邝先生在門口等一等,我一個人進去買就好。”
不一會抱着幾個食盒出來,将其一并交給邝志林:“夥計在食盒裏放了不少冰塊,但也不要放太久,最好馬上吃。”
接下來她沒再說什麽,陸世澄等了半天,沒在她四周看到任何可疑人物,仿佛陡然失去了興趣似的,接過那食盒,向她點頭致謝,轉身上了車。
聞亭麗立在車旁送別:“再會。”
***
回到邝志林的寓所,陸世澄對着茶幾上的食盒,面露思索。
邝志林問陸世澄:“吃飯的時候聞小姐都跟您說了什麽?”
就因為沒說什麽,陸世澄才覺得匪夷所思。
她既沒有借着吃飯的機會向他打聽任何事,也沒有趁機讨回那張名片。甚至在剛才送甜品時,她也沒有想方設法為下一次見面制造機會。
不過這并沒有打消他心裏的疑慮,畢竟這位聞小姐最近出現在他面前的次數太多了些。其實早在那晚聞亭麗利用他的名義拍賣洋裝,他就對她起了疑心。
上一次他在黃金劇院設局對付陸克儉時她撞上槍口,事後他也覺得太過湊巧。
傍晚在看到那幫形跡可疑的老太太的那一剎,他對她的懷疑達到了頂點,那樣的練家子,絕非一般人能差遣得動的,他當即決定試她一把。
吃飯時,他有意無意給她了很多次動手或是開口的機會,但聞亭麗始終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
他有點看不透她了。
邝志林沒能等來陸世澄的回應,便知聞亭麗在飯桌上并未露出絲毫破綻,他忙從書房取出一份卷宗:“這些日子我已經把聞小姐的底子查清楚了,您先過目。”
陸世澄接過卷宗,邝志林查起人來巨細靡遺,這次也不例外,從聞亭麗出生那年查起,到她前一陣是如何進務實念書,包括聞亭麗自己早已忘卻的一些經歷,都被寫進了眼前這份檔案。
“北平那邊也查過好幾輪了,但不論是聞小姐,還是她的父親聞德生,都未曾跟那邊有過交集。即便聞小姐真有問題,也不像是北平那位爺派來的。”
陸世澄有一陣沒反應,他很清楚他那位三叔的做派,陸克儉要用人,必然會先施展一些拉攏人心的手段,然而,聞亭麗的父親至今未出院,那個被她視作仇人的邱大鵬甚至混得越來越好了。從這兩點看,她又不大像陸克儉派來接近他的人。
“聞家的戶頭上最近也沒有可疑的進項,倒是聞小姐的母親——”邝志林含蓄地說,“曾經在南京的紅粉花樓做過妓-女,但這也已經是二十年多前的事了,聞德生和聞太太來上海之後,兩口子一直兢兢業業做些小買賣,據我們調查所知,喬太太私底下也查過聞家的底細,正是因為查到了聞小姐母親過去的這段經歷,所以堅決不同意聞小姐同自己的兒子在一起。”
喬家的所作所為,陸世澄也大致聽說了一點。
他露出頗不以為然的表情。
不過,喬家怎麽做與他無關,他只知道,邝志林在查人方面從未出過差錯,如此看來,聞亭麗就是個背景再單純不過的小姑娘。
碰巧翻到了聞亭麗參加話劇大賽的那一頁,裏面夾着一張她榮獲冠軍的照片,陸世澄夾起照片凝視着相中人。幾次交道打下來,他知道聞亭麗頭腦很聰明,反應也快,假如她真是什麽人派來的,這一次沒動靜,不代表下一次不會露出馬腳。
還是得好好試她一次。
邝志林笑道:“還有一種可能,聞小姐只是單純地想接近澄少爺,當初她跟喬公子認識的過程就有不少說道……澄少爺別那樣看我,我并非惡意中傷聞小姐的品行,但聞家遭逢巨變是事實,加上邱氏父子一直對她虎視眈眈,處在這種困境中,小姑娘急于想找個靠山也是情有可原的,難得澄少爺又跟她年歲相仿——”
陸世澄想起聞亭麗那個快翻爛的單詞本子,若有所思翻了翻她的檔案,很快從後面抽出兩張務實中學的成績單。
聞亭麗剛進務實時排在第三十六名,最近一次卻已經上升到了班上的第九名,才兩月,不下一番苦功夫是不可能進步這樣快的。
一個一心要依附男人的女子,豈會在功課上這樣用心?
因此,對于邝志林的這番猜測,他內心并不認可。
想了幾秒,他指了指聞亭麗的檔案,想辦給她法制造一點“機會”。
邝志林點點頭,倘若試出聞亭麗有問題,自然好處理,但——“如果查下來聞小姐沒什麽問題呢?”
陸世澄沉吟,那麽,她就是一位話多的年輕女士。
話多是錯麽?
顯然不是。倘若她再來找他,他只需遠離這位話多的小姑娘就行了。
邝志林心裏有數了:“好的,我會盡把‘動手的機會’透露給聞小姐。”
陸世澄點點頭,把筆插回口袋,幹脆利落結束了這個話題。
***
回到家,聞亭麗找出一本小人書讓小桃子坐在床上看,自己在燈下記賬。
她一回到慈心醫院就給厲成英打電話致謝,但是關于陸世澄,她未能提供任何有用的線索。
畢竟今晚她從頭到尾沒有故意向陸世澄打聽過什麽。
鄧院長的事固然重要,陸世澄趕過來救了她也是事實,既要請他吃飯,自該真誠相待。
<span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